第45章 鐵血帝王(十五)

“參見陛下,陛下聖安。”

張相府門口,眾多來探望拜見的官員學子紛紛跪下,儀仗緩緩停下,一身玄色便袍的帝王走下馬車:“平身吧。”

他說著,已經跨過了門檻,重重禁軍將門口封禁,留在門外的眾人看著,不禁感嘆:“陛下待張相果然看重,聽說張相昏迷那日,陛下特赦在正陽偏殿診治,又破格派下禦醫來守著,如今張相剛醒,陛下又來探望。”

“正是呢。”有人緊接著:“之前總有坊間謠傳,說張相功高震主、為陛下所忌憚,瞧著如今情形,分明是無稽之談。”

“雖說如此,但如今張相的確是手伸的長了些,不說別的,只前些日子清平州府駐兵那事,本該是由太尉監管,張相卻是平白插了一手……”來人的聲音漸漸壓低,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聽見消息的張家眾人匆匆趕來恭迎聖駕,張小姐牽著年幼的小公子站在最前面,恭敬的跪下,淺色的長裙、羸弱纖細的身形極為惹人愛憐。

“陛下聖駕親臨,我張府有失遠迎,懇請陛下恕罪。”

“起吧。”

魏元衡並不看他們一眼,只平靜的繞過,邊走邊問姜禦醫:“張相身體如何了?”

姜禦醫恭敬答:“回稟陛下,張大人年紀漸大,又操勞疲乏,興許是那一日朝上見百官爭議不休、心系朝事氣急攻心吐了血,傷了肺腑,需在府中靜心調養,否則恐與壽元有礙。”

默默跟在後面的張小姐正聽見這些話,咬住唇,眼底流露出不甘又絕望的意味。

明明…就快要成功了…

魏元衡漫不經心的聽著,走過仙鶴影壁,穿過漆花廊亭,走進正房。

一進屋子,就聞到濃郁的藥香,幾個侍女正服侍著張簡豐用藥。

張簡豐相貌清俊,留著短髯,氣質儒雅威嚴,雖早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卻從來目光炯炯、氣勢盎然,自有相國的威儀氣度,這一病,卻像是抽掉了他整個人的脊梁骨,讓他看著瞬間老了十歲不止。

聽見聲響,他擡頭看來,看見面色淡淡的魏元衡時,渾身一顫,隨即掙紮著下了地,恭敬叩首:“微臣參見陛下。”

“免禮吧,愛卿還病著,何須如此。”魏元衡慢慢走過來,虛扶一把他的手臂,張簡豐整個人又是一顫,半響才道:“謝陛下。”

他身體虛弱,站起來頗為艱難,張小姐趕快上前扶住他,彎腰時露出一截雪白修長的脖頸,擔憂的喚了一聲:“爹爹。”

魏元衡在旁邊的太師椅坐下,侍女端上熱茶,他慢慢摩挲著瓷白的杯壁,似笑非笑看著這父女情深。

“張相啊張相。”他突然輕嘆一聲:“你好歹也是跟著寡人一道打下這大半個江山的人物,臨了臨了,竟只能用這等不入流的手段了麽?”

“你動了淮海兵餉,私藏古北戰馬軍備,勾結大秦皇族,設下天機天象圖,這些寡人都能當你是個人物,可你想賣你的女兒,未免是拉低了你。”魏元衡輕輕一笑:“張相國,你太讓寡人失望了。”

屋中的氣息瞬間凝固。

張簡豐拽著張小姐,毫不猶豫的跪下,五體投地,額頭狠狠磕在地面上,泣聲道:“陛下…”

張小姐渾身發抖。

她沒想過,皇帝居然早已知道了這些,甚至,比他們以為的知道的還要多!

“陛下明察,民女不敢…”她下意識想要否認,卻被張簡豐狠狠斥責:“住嘴!這哪裏有你說話的余地!”

張小姐瑟瑟不敢言語,張簡豐顫聲道:“陛下…”

魏元衡微微垂眸,似是在神遊。

“咱們也做過十五六年的君臣了。”他慢慢道:“那時候,寡人還是周國身份尷尬的王子,你是郁郁不得志的士子,寡人還記得你那篇被考官換掉的文章,言辭激昂、滿腔熱血,不像是已過了而立之年的人,倒像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寡人當時便覺得,一定要見一見你。”

張簡豐也不禁回憶起當年,眼神恍惚,泣訴出聲:“陛下對老臣知遇之恩,微臣合該以死相報,是微臣被蒙蔽了心智,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醜事,有罪於陛下,有罪於大周。”

十年前的他,不會想到自己有今日。

當年揮灑筆墨慷慨激昂、發誓為大周赴湯蹈火的張簡豐,終於也成了權勢泥潭中的一員,成了他曾經最憎惡最不屑的人。

八年心血,一朝功虧一簣,這些年的忐忑、恐懼、野望、不忿一時間盡數化為烏有,看著眼前深沉平靜一如往昔的帝王,他心裏在絕望之余,反而慢慢湧出冷靜和釋然。

“陛下征戰在外,微臣坐鎮朝堂,大權握於一手,予取予奪、萬人之上…權勢就像罌粟,一沾染上,就再也掙脫不得。”張簡豐苦笑著,像是傾訴,又像是喃喃自語:“陛下征戰半生,無妻無子,諾大的江山,竟眼看將無人繼承…陛下,其實微臣總會想,若是陛下有個一兒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