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剪剪西風催碧樹,亂菊殘荷,節物驚秋暮。

京城二皇子府偏僻的南院裏,院中半塘殘荷浮在一池碧水之中,落紅凋零,乏人打理。

唐瑛靜靜躺在拔步床上,重重簾幕隔絕了外面的秋陽,也隔絕了她一雙了無生趣的深陷雙眸,雖正值韶華妙齡,卻已經如同這院中殘荷一般,在秋風肅殺之下失去了勃勃生機。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婢女阿蓮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放在床頭,低低道:“王妃,該喝藥了。”

唐瑛已知自己的身子是撐不下去了,故而對喝藥也不大上心,不過是捱著日子罷了。

“先放著吧,我等會再喝。”

阿蓮苦口婆心勸她喝,唐瑛拗不過她,只能由得她拿小湯匙一口口喂下去。

一碗湯藥下肚,唐瑛頓覺呼吸困難,卻在臨死的霎那疑竇頓開,對自己長久抱病在床的原因察知了端倪:“阿蓮,為什麽是你?”

三年前,唐瑛父兄戰亡殉國,邊城滄陷敵手,在一眾家仆的拼死護送下,她帶著婢女阿蓮匆忙出逃,在山居獵戶家苟且偷生數日,直到二皇子元閬帶領朝廷援軍前來奪回白城,以忠烈遺孤之名被帶回京城。

元閬沿途對她多有照顧,進京之後便向皇帝陳情,想要照顧唐氏遺孤,在朝中武將面前狠刷了一波好感。

此舉博得了皇帝的贊賞,很快賜婚,二人在熱孝之中完婚,唐瑛入住二皇子府,只等孝期之後圓房。

不過一年多,她身子漸漸不適,後來便纏綿病榻,竟至病骨支離,卻是下世的光景。

先時她身邊還有一眾王府的丫環,內心存疑之後便漸漸借故遣散了,只留下阿蓮貼身照料,湯藥一碗碗的灌下去,卻總不見起色。

阿蓮從七歲上被買進唐府,跟著她從戰亂之地逃出來,一起踏進二皇子府,沒想到最後卻要置她於死地。

她捂著自己的肚子說:“小姐,我也沒辦法,總要為肚裏這塊肉做打算。”

唐瑛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答案,震驚之極:“是……元閬的孩子?”他不是另有心上人嗎?

阿蓮低頭垂淚:“小姐,對不起!”

唐瑛如墮寒潭,冷徹如骨,慘然一笑:“你既已……既已為虎作倀,又何必惺惺作態?”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體內一波波的痛楚,咬牙從齒縫裏擠出一個字:“滾!”幾乎用盡平生之力。

阿蓮倉皇後退兩步,手足無措。

房門再次被人推開,卻是二皇子元閬,紫袍金冠,氣度卓然,站在她的床前,自上而下的俯視著她,說:“我來送你一程,你好好去吧。”不像是來與妻子辭別,倒好像是替政敵送終,並無半點傷心之意。

唐瑛松開了阿蓮的衣角,仰頭極目去望,只能看到男人清雋的下巴,痛意湧上來,連他俊美的五官也是模糊一片,與京中那位人人稱贊寵妻如命的二皇子形象相去甚遠。

她到底不甘心,枯瘦的手極力緊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艱難的問:“為什麽……不肯放我走?”

大婚半年之後,她無意之中知道了元閬另有心上人,卻還要屈尊娶她,當時就曾經提過和離。

失去父兄家人之後,她內心的痛苦無以言表,溫柔體貼的皇子對她多有照顧,漸漸帶她走出失去家人的痛苦,原以為是余生相伴的良人,卻沒想到最終是他狠狠捅了她一刀。

唐家的女兒,從來不會卑微乞憐。

唐瑛知道真相之後,好幾次向元閬提出和離,但他不但不同意,還以她“生病”為由,強硬將她遷至偏僻的南院。

元閬俯身,注視著面前的女子,哪怕是她臨終之時,他也不見絲毫動容,只吐出冷漠的幾個字:“就算你死了,對我來說也有用處。”

“好一個……物盡其用!”唐瑛忍不住諷笑起來,居然指望野心勃勃想要奪得大位的皇子能有幡然悔悟的一天,放她去過自由的生活,她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她枯瘦的手指無力的松開了二皇子的衣角,意識被腹中巨痛主宰,很快陷入昏沉,黑暗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呼吸不暢,心跳漸緩,那殘存的不甘令她睜大了雙眼,卻依然抵不過胸腔裏漸漸稀薄的空氣,像離了水的魚,不得不放棄掙紮。

唐瑛咽下那一口氣,便覺自己整個身體都是輕飄飄的,好像從某種羈絆之中被解脫了,不由自主便坐了起來。

她是久病之人,早就臥床許久,坐起來之後還不忘仰頭去看站在床邊的元閬,這才發現他神情有異,她還覺得奇怪,伸手想要戳破他那副戴著面具的臉孔,透明的手指卻穿過他的臉頰……

“鬼呀——”唐瑛大叫一聲,猛然跳了起來,卻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飄浮在了半空中,她手忙腳亂去抓床柱子,沒想到連床柱子也抓不住,差點穿房而過,反而被自己嚇了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