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嘉正十三年冬天,初雪還未融盡,四皇子元鑒傷愈之後入刑部行走,正式踏進了朝堂政治的漩渦。

他初入刑部,眾官員觀望者居多。

不同於別的皇子六部行走,名為學習實則總帶著皇子的驕矜,難脫居高臨下之態。但四皇子似乎對刑部每位微末官員都毫無輕慢之意,虛心請教,多學多聽少言,猶如初進刑部的新進小吏,很快便博得了不少官員的好感。

容嬪在宮裏見到兒子,撫摸著他額頭的傷疤新長出來的粉色的肉,心疼萬分,不由雙淚如珠:“母親哪裏用得著你去跟人爭搶拼命?萬一你出了意外,讓母親怎麽活?”

他是她在深宮裏的唯一指望與期盼。

她生性恬靜,與世無爭,若不是祖上獲罪,也不必入宮做了浣衣奴,早與良人歲月靜好,兒女成行。

世事無常。

晉升嬪位之後,緊跟著換了宮室,連侍候的人也驟然多了數倍,也不知道南齊帝是因為元鑒在朝堂之上著實可憐,動了惻隱之心,還是想起了容嬪年輕時候的美貌,還來容嬪處坐過兩回。

頭一回坐了半個時辰,喝了容嬪親手泡的一壺花茶,還吃了她親手做的點心,他那被禦膳廚房極盡討好的舌頭竟然覺得意猶未盡,眼前的女子眉目楚楚,雖無二八佳人的鮮妍明媚,卻如恬淡靜雅的山水畫,令人不覺間駐足。

後一回留的更久,還嘗到了容嬪親手做的一桌菜,而且南齊帝頗為丟人的沒敢告訴侍候的內宦,他不小心……吃撐了。

吃飯的時候,容嬪既不曾替他挾菜也不曾追問他吃的合口與否,而是沉默的扒自己的飯,讓南齊皇帝生出“小妾如同飯搭子”的錯覺,他既沒有費心思考政事,亦沒有歌舞美酒佐餐,只是專注進食,連旁邊侍候的王振都驚呆了——這可大大超出了陛下往日的食量。

到了晚間掌燈閱奏折,王振見南齊皇帝坐臥不寧,默默端上一杯消食茶,主仆尷尬的互視了一眼,仿佛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南齊皇帝:“……”

王振:“……”

不過一月未見,元鑒好像脫去了幼稚的一層皮,像模像樣的披起了不甚成熟的成年人的殼子,就連安慰都透著成熟穩重的調子:“母親別哭,都會好起來的。”

容嬪哭的更厲害了。

他從小每遭受不公,容嬪必教導他忍。

打碎牙齒和血吞,除了死忍,別無他途。

然而張二哥讓他學到了不同的處理方式,卻也與容嬪從小到大的教導相悖,他再也不是六七歲的小兒,挨打之後紅著眼眶質問母親:“你為什麽不跟她們吵?”

那時候容嬪就撫摸著他的腦袋默默流淚。

今時不同往日,做母親的晉位之後原本有一腔經驗想要交付給兒子,卻因為自己新搬了宮室,不但要熟悉新賜的宮人,又接連兩次迎駕,還要應付宮中因她地位有變而新生出來的人際關系,多年平靜如水的生活被徹底打亂,容嬪滿心煩亂之下竟然哭完給忘了,再也沒揪著他教導“凡事忍讓”的人生哲理,輕易便放了元鑒出宮。

元鑒早做好了要被母親念足一個時辰的心理準備,結果卻落了空,出宮之後還空出不少時間,滿目茫然之下既不想應三皇子之邀去他府裏喝酒,更不想回刑部看陳年案的卷宗,猶豫之下總算想起一個地方:“去晏月樓?”

小路子小心問:“殿下約了人?”總感覺殿下心情不是很好。

元鑒:“去看張二哥。”

張二哥有時候會半夜爬墻來他府裏,距他養傷及入刑部,扳著指頭數也就四五回,問及她平日忙些什麽,她總是答的理直氣壯:“忙著討飯。”

元鑒每次都想說:二哥你別討飯了,我養你吧。

但每次都被她視討飯為畢生職業的神聖模樣給嚇到了,總覺得這個提議有點小瞧了張二哥。

張二哥給他的感覺可是每時每刻都生龍活虎,走到哪都能混的如魚得水的人。

四皇子的馬車到了晏月樓旁邊的巷子裏,沒意外撞上十幾個人正圍著一個人打鬥,彼時天色已暗,臨街的店鋪都挑起了燈籠,借著巷口的一點燈光,他看到利器閃著寒光,當時就驚的手足俱涼。

被圍在當間的人身手極為矯健,出手狠辣利索,轉眼間地上已經躺倒了一半的人,有的還能聽到響動,有的一動不動躺著,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路子嚇的扒拉著車窗就要將元鑒拖進來:“殿下,咱們趕緊走吧。或者找巡街的衙差?”

元鑒攔住了他:“再看看。”

一刻鐘之後,張二哥拄著她的打狗棒,提著要飯的破碗從巷子裏走了出來,身後是倒了一地的人。

她才出巷子口,身上還有不少血跡,就被一輛攔住:“上來。”

元鑒撩起簾子露出半張臉,唐瑛呲牙一笑,攀著車轅就跳了上來,馬車很快絕塵而去,巷子裏掙紮著爬起來的人艱難的出來之後,連她的半個人影都不見,唯有路人驚訝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