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看雪

江晚一直很佩服執著的人,她覺得長久堅持心裏的信念——甚至是有特殊的信念本身都是一件值得羨慕的事情。

像她,上輩子她心裏的信念就很簡單大眾了:賺錢。

比如說前一天晚上她剛發誓要早睡早起喝薏仁水,第二天老板說三倍加班費,她立刻就留下來加班到淩晨;比如說她有時候特別羨慕別人甜甜的戀愛,第二天起床通勤去公司,又不管不顧接了個占滿所有空閑時間的項目,根本不考慮自己談戀愛的問題。

通過自己短暫貧瘠的人生,她不難得出結論:執著很好,堅持信念也很好,但有時候你不過是自己在為難自己罷了。

她堅持不遲到、堅持信守承諾,既然答應過薛師兄不可以和他亂搞男女關系讓他們穩定的兄妹關系快速消亡,就一直在說服自己。

不可以。

她一直在放棄他,也一直在等他。

萬一呢,萬一有一天薛師兄不想拿她當妹妹了呢。

她對於愛意永遠有幻覺。

“你害怕的,對嗎?”江晚聽見薛師兄說,他的話語能很明顯地聽出情緒來,小心翼翼的,好像幼兒園小朋友第一次養小兔子,第一次拿著菜葉,蹲在籠子前,喂到兔子嘴邊,出聲試圖哄它吃。

江晚也養過小兔子,那是她向父母要的生日禮物唯一兌現的一樣,她那個時候剛上二年級,高興瘋了,拿自己攢下來的壓歲錢給自己的兔子買了好多好多新鮮的菜葉子,塞到籠子裏去哄它吃。

兔子吃啊吃啊,第二天她上學回來的時候就死在籠子裏了,她母親說是吃得太多撐死的。

這實在是個有些滑稽的死法,但是江晚很傷心,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過多無節制的愛意也是會殺死人的。

江晚沒太聽懂師兄的這句話,但是沒等她給出什麽回復,就被拉著手腕帶到了他身前。

“來,摸摸看。”他說,“……不可怕的。”

熱氣繚繞中,江晚看見他的眼睛上緩緩出現了一塊白紗,然後他的手伸到腦後,把白紗解了下來。

他們已經站在池子邊上,池邊上有塊四四方方的青石,薛師兄把那條長方的白紗放在上面,隨後微微俯下身子來,牽著她的手摸了上去。

很正常的觸感,和普通人沒什麽不同的。因為閉著眼睛,又在熱氣繚繞、溫暖的池水中,他的五官十分放松,身子顯得他整個人有點單純,像個喜歡打籃球和遊戲的普通陽光男孩。

“我現在看不見你了。”江晚的手指觸摸到他的眼睫時,薛懷朔忽然很平靜地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在說謊,薛懷朔雖然視覺完全缺失掉了,但是多年修行早讓他養成了敏銳的感官,再加上他自身特殊的三昧,他是可以感受到身前站著的姑娘情緒如何。

……她沒有害怕,她在心疼他。

正是因為察覺到了這樣的情緒,所以才說了這樣一句話。

下意識的,沒什麽壞心思,有點像幼兒園的小朋友摔了一跤,明明沒打算哭,但是看見喜歡的老師過來了,連忙開始哭,一邊哭還要一邊說我摔得好痛啊嗚嗚嗚。

他心裏所有的陰雲都自殺身亡,降臨一場暴雨,把積攢的那些負面的東西全部沖掉,從此以後天上晴空萬裏,地上白茫茫一片,只等有人住進來重新建設。

江晚覺得內心酸澀,不知該說什麽話才好,微微帶著點哽咽說:“你閉著眼睛當然看不見我了。”

於是薛懷朔睜開了眼睛。

執明道長應該是給他安裝過義眼的,現在眼眶裏是一對假的眼珠,因為是假的死物,眸光渾濁,眼神空洞,呈現奇怪的灰白色,看著很不舒服。

不是醜陋。

只是不美。

可是他臉上的其他地方都太好看了,江晚還看過他那雙眼睛好看的樣子。

江晚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見盲人的眼睛,幾乎是被那雙灰白色的瞳孔嚇得心頭一顫,渾身抖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連忙控制心神,有些心虛地看了他一眼。

還好薛師兄看不見。

薛懷朔已經閉上了眼睛,他有條不紊地重新系上那條名叫“南流景”的白紗,隨著白紗失去形體,他的眼睛重新恢復成了正常的模樣。

江晚一邊慶幸薛師兄看不見自己剛才被嚇得一激靈,一邊如常笑道:“我沒有害怕啊。”

薛懷朔張嘴正要說什麽,忽然池邊的大樹飛快地往下搖落簌簌花朵,赤紅色的花瓣一會兒就把浮著輕霧的池子給掩蓋了大半,接下來視線範圍內全部震動起來,池水被激烈的晃動刺激到有了浪頭,一波一波地往岸上湧去。

因為赤紅色的花瓣已經掩蓋了大部分水面,那些沖向岸上的浪頭像湧動著的血液一樣。

這枚城重的壽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他們所在的空間開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