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埃裏克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狼狽了。

面對白蘭芝直白而炙熱的感情,他幾乎是落荒而逃,一顆心劇烈跳動,力度大到要跳出胸腔。上一次令他感到這樣狼狽,還是在波斯王國,被迫與死囚進行搏鬥的時候。

盡管他失去了與人共情的能力,也從未認為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但他從不輕賤生命——在他眼裏,死神是比上帝公平的存在,不論貧富美醜,他都一視同仁。

可惜的是,那時的他還不夠強大,並不具備違抗王權的魄力。絞殺死囚的當晚,他整夜難以入眠,一閉上眼,就是死囚暴突的眼珠、紫青的臉色。他拿了件披風,靠在露台上,迎著幹燥而悶熱的晚風,取下面具,仔細地打量著。

他心想:“我究竟是一個什麽東西。”

倘若他是一個人,為什麽人人都有和善溫柔的父母,而他沒有;倘若他是一頭野獸,那他為什麽又長著人類的手腳呢?

倘若他是一個魔鬼,那他什麽時候才能進入地獄?

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身量逐漸修長,眼界也變得開闊起來。他不再疑惑自己究竟是人是鬼。他心裏漸漸清楚,他確實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至於為什麽沒能得到作為人的待遇,大概就要問上天了。

他離開波斯,步履不停地越過高山,趟過江河。達珞珈影子一般跟他的身後,累得氣喘籲籲,想不通他為什麽要這麽匆忙走下去:“你到底想去哪裏?你走那麽多地方的目的是什麽?”

目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麽。

也許是他的內心太過壓抑躁郁,只有不停地前進、學習,才能換取片刻的安寧;也許是他孤僻、敏感、多疑,無法忍受周圍人看向他時的好奇眼神;也許是他想找到一個特殊的家庭,或一對特殊的愛人,繼而去說服自己,總有一天,像他這樣的人,也能得到愛與家庭。

抵達巴黎的時候,他終於制作出了能讓他看上去和常人無異的面具。戴上面具的那一刻,他如同穿上了一件堅硬的盔甲,異樣的眼光消失了,惡意的議論也消失了。從此以後,他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當一個普通人。

直到,白蘭芝跟他告白。

她的愛意,是一把摯誠而灼熱的火,燒得他的盔甲一寸一寸地分崩離析。她是一座與心跳同頻率的警鐘,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並不是戴上一張特制的面具,就能偽裝成一個普通人。

她的每一次靠近,每一句愛慕的言語,每一個繾綣依戀的眼神,都在赤.裸.裸地告訴他:

真容終會有暴露的那一日。

到那時,她現在有多喜歡你,以後就會有多厭惡你。

他不是沒有陰暗地想過,用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把她永遠禁錮在身邊,給她戴上鐐銬也好,捆上繩索也好,只要能讓她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他就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平靜。

但他的性格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當初達珞珈不過是用兩個銀幣救了他一命,他就還給對方一世衣食無憂。白蘭芝給了他從未妄想過的真摯感情,他恨不能把自己掏空回應她,贈予她想要的一切——除了一個正常面貌的埃裏克,又怎麽可能狠下心去禁錮她?

一時之間,一向理智冷靜的他難得有了無所適從的感覺。

——

白蘭芝資助世俗女隱修院的事情,在社會上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她和奧黛爾對質的熱度還未散去,而上流社會又不常有這麽跌宕起伏的新聞,故而世俗女隱修院剛步入正軌,消息就傳遍了上流社會。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她太不切實際了——已經有一座公立濟貧院了,為什麽還要弄出一座“女性版”的濟貧院呢?大概是沙龍上的勝利,給了她太多自信,讓她有些忘乎所以了吧。

一些文人見風頭已過,克萊頓大公似乎並沒有幫奧黛爾打擊報復的打算,就把當日對質的詳情,繪聲繪色地描繪了出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位文人贊賞中帶點輕蔑地評價道:“白蘭芝小姐雖然出身低賤,思想卻十分進步,是我見過的口齒最伶俐的女權主義者。”

這話引起了一些女性的反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女權主義者”變成了一個貶義詞,盡管這個詞語並無貶義,但只要提起它,不管什麽場合,什麽地點,從什麽人的口中說出來,都會帶點諷刺挖苦的意味。

就像白蘭芝,她救助那些孤寡婦女本是出於好心,可一旦冠上“女權主義者”的名義,就變得撲朔迷離了起來。除了少數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大多數婦女因為社會風氣,都對“女權”莫名反感。再加上吹捧她的熱潮漸漸消退,一些有心之人把她發表的那些言論,拎出來一句話一句話地解讀,她救下那些婦女的目的頓時變得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