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慶元四年二月下旬,丞相褚淮聯合眾多禦史,驟然發難彈劾太常晉伯寧縱容家奴侵占民田。

在朝堂之上,一直以來,有兩股由皇帝刻意扶植起來的勢力制衡著褚相,一個是高平侯樓孟霽及其族人,另一個是太常晉伯寧和他的門生。

晉伯寧是清貧儒者出身,文帝時舉孝廉入仕,而後歷經四朝,是個資歷深厚的老臣,卻又不比樓氏數百年積累根基深厚,因此在朝堂上大部分時候選擇依附高平侯。褚相這回驟然出手,如同隱忍已久的毒蛇,驟然撲出,淩厲一擊,削去了宿敵的左膀右臂。

這一番彈劾鬧出動靜頗大,褚相手中掌握著的證據,是他苦心搜集多年得來,足以證明這些年來太常所占民田的數目和惡劣程度,一時間就連皇帝都無法保住多年倚重的太常。

終於,在幾次朝會的唇槍舌戰之後,在眾多禦史的聯名上書之下,皇帝不得不於二月末,下令將晉伯寧貶至蜀川為郡守。

晉伯寧貶謫,牽連到的他在京中一眾門生。這些依仗老師權勢而封官的人,無一不被褚相所操控的禦史彈劾,最終一個個流放被貶。

與此同時被牽連的,還有後宮中的一個女人。

美人於氏,由晉伯寧獻入宮中,當這位前任太常離京之時,褚皇後即刻下令將於美人捕入了暴室之中,罪名是——謀害褚家娘子,嫁禍廣川侯。

*

“對褚家馬車動手的分明是樓貴人,栽贓廣川侯的也是樓貴人,姨母就這樣放過她?”褚謐君跑了一趟東宮,說起此事時,到底還是意氣難平。

褚皇後倚在榻上,慵懶的逗著鳥雀,聞言淡淡的瞥了褚謐君一眼,“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褚謐君不再說話。

褚皇後為什麽要將樓貴人的罪名扣到於美人頭上,這一點也不難猜。

無非就是,褚皇後現在還動不了樓貴人,但既然想將常昀從獄中救出來,那麽謀害褚謐君的罪名,總得有個人擔著。

於美人是樓貴人身邊的一條狗,她若因此事獲罪,則可削弱樓貴人的勢力。但以樓貴人的涼薄和謹慎,卻未必會因為一條狗而和褚皇後拼命。

這場博弈,褚皇後和樓貴人都各退一步,犧牲品則成了於美人。

所以說,褚謐君還是沒能討到想要的公道。不過既然意圖殺死她的人是皇帝,那麽這公道大概永遠也討不回來。

再說了,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公道。

她之所以會將這件事拿來同姨母說,不過是因為今日她進宮時,正好見到了被拖拽著押往獄中的於美人。

她記得上一回見到於美人,還是在聽雨台上,那個女子舞如驚鴻,美的攝人心魄。然而一轉眼,這就成了階下之囚。可偏偏這個女子什麽惡事都沒有做。

褚謐君年紀還小,即便自幼便被教導要心狠心冷,卻仍止不住的憐憫,以及歉疚。

同時彌漫在她心中的情緒,還有恐懼。若有朝一日,她也成了被人眼中毫無價值的廢子,她會不會也被輕易的推出來犧牲掉?

無論如何,因她受傷而引發的風波,就此而止。至於常昀同私會清河王舊奴之事,則被褚皇後以“誤會”二字輕描淡寫的敷衍了過去。皇帝為晉伯寧而焦頭爛額,也顧不得再為難這個侄兒,任由褚皇後處置了於美人。

褚謐君緘默沉思的這段時間裏,褚皇後專心的逗著她的鳥兒,那色彩艷麗的禽類是她最新的愛寵,她看著它時,眼中笑意溫柔。

“謐君先行告退了。”褚謐君朝褚皇後一拜。

“去吧。”褚皇後漫不經心一擺手。

褚謐君走出椒房殿後,腦袋暈眩了一會。

椒房殿內以花椒泥塗墻,常年濃香馥郁,那氣息仿佛能纏入人的骨頭裏。褚謐君之前在椒房殿待了太久,出殿之後被凜冽的春風一吹,才稍稍恢復了嗅覺。

時值二月末,春暖還寒時。

椒房殿外冠絕天下的牡丹還沒有到花期,倒是殿外兩三株櫻花早早吐苞怒放,或素白,或淺緋,堆積在枝頭,遠望如霞雲。

霞雲之下,站著一個褚謐君熟悉的人。褚謐君盯著那人瞧了一會,方緩緩走近,“你怎麽來了?”

常昀拿掉發中一片被風吹落的花瓣,“來找你……道謝。”

“我說過,你不需要道謝。”褚謐君緊抿著唇。其實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不自覺的想要露出一絲微笑,之前在椒房殿內所感受到的壓抑沉悶,在她踏出殿外看到明媚艷陽和繁茂花樹下少年後,就不猶的消散了。

但她不喜歡笑,所以硬生生的壓住了想要上翹的嘴角。

“你說不需要道謝我就偏要來找你道謝。”常昀慢悠悠的跟在褚謐君身後。於他而言,和褚謐君作對仿佛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我沒有出多少力。”褚謐君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