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臨近子夜。

皇帝還未就寢,太和殿最深處仍點著燈燭。銅鏡矗立在鏡下,映著皇帝憔悴的容顏。有宦官跪坐在皇帝身後,為他緩緩梳理一頭灰白的頭發。

當長發被梳好後,宦官又為他整整齊齊的束好,並為他戴好了帝王的通天冠。皇帝起身,另有三名宦官上前為他理了理身上繡有十二章紋的衣裳。

皇帝一身極其莊重的打扮,顯然不是為了就寢。他死死盯著放置在大殿角落的更漏,更像是等待著什麽。

終於,大殿的側門被人無聲無息的推開,一名宦官領著一個少年走了進來。

少年眼神陰冷,面容盡毀,蓬亂的頭發遮住大半張臉,像是個瘋子、乞丐,又仿佛是惡鬼。

“來了,阿邵。”皇帝微微一笑,親熱的以名來稱呼這個晚輩。

少年在天子面前站定,仰起頭與九五之尊對視了片刻,下拜稽首,“臣,夷安侯邵,拜見陛下。”

聲音略有些發顫,不知是激動還是悲傷。

慶元四年他來到洛陽,進入東宮後不久,也曾是這樣,在某個寂無人聲的夜晚被領到太和殿,皇帝問那時還天真懵懂的他——你想不想做皇帝?

他之所以會走上今日這條路,皆源於皇帝當初的那一問。

“你在恨朕?”皇帝畢竟歷經了數十年風雨,常邵哪怕掩藏的再小心翼翼,也依舊是被輕易的看穿了內心。

“陛下曾許臣天子之位,臣如今,卻倉皇如喪家之犬。”

東宮三名宗室之間的鬥爭,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常昀莫名其妙的得到了皇後的青睞,自踏入宮門那一刻,就一直受到皇後的保護,而常邵,則是皇帝一開始就選中的嗣子。

是皇帝不斷暗示樓貴人扶持夷安侯,暗示樓家站到夷安侯身後。

當然,皇帝並不需要一個事事依賴樓家的新君,這樣與傀儡無異。當他覺察到高平侯有意將樓家的女兒嫁給夷安侯之後,他一手主導了天渠閣失火事件。

天渠閣大火,焚毀了田籍,致使褚家對天下田土的清查無法進行下去——這件事是皇帝借高平侯之手做下的,以高平侯的手段,怎麽可能露出破綻,讓常昀那樣孩子發現?

那是皇帝故意命人留下蛛絲馬跡,引誘常昀發現不對勁。然後關鍵時候卻又將夷安侯推出去頂罪。

這樣,夷安侯會以為是樓氏一族害了他,樓氏一族則會感激皇帝對他們的維護之恩,一石數鳥。

當然,這些事情夷安侯不需要知道,他只需折桂宮中懷揣著怨恨活下去。

折桂宮中的歲月將夷安侯打磨成了皇帝想要的樣子,看著面前眼神陰冷的少年,皇帝輕笑了笑,“朕已經為你鋪好了所有的路,你還要怨恨朕麽?”

夷安侯呼吸稍急,原本垂下來的眼睛,又一次看向了皇帝。

“聽說,你摔死了新陽的孩子?”皇帝驀然發問。

夷安侯抖了一下。

皇帝卻並沒有憤怒,只是淡淡的嘆了口氣,“新陽固然可憐,但她還年輕,以後自然能夠生育。楊氏的孩子,死了也好。”

又問:“你還殺了濟南王?”

夷安侯猛地搖頭,“不!我不曾殺他!我——”他畢竟還年少,就算因為曾經的苦難而性情扭曲,但他至少好記得兒時濟南王對他的恩情以及後來在東宮結伴留下的友誼,“我不曾殺他,我不曾!”他反復喃喃著這句話,濟南王的死觸動到他最深的傷痛。

“夠了!”皇帝不禁怒喝,“殺了便殺了,沒殺便沒殺!朕選中你是要你去做大事!不想看著你哭哭啼啼!”

夷安侯深吸口氣,勉強恢復了平靜。

皇帝看著夷安侯年輕的面容,思緒漂浮了一陣,道:“朕還未滿周歲之際,便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幾年後又失去了自己的母親,他們二人俱是褚淮所殺。”

這算是一樁年代久遠的秘聞了,經過褚黨數十年的粉飾,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當年殺死惠帝,後來又逼死梁太後的人是誰。但皇帝卻還記得。

“朕這一生,幾乎都活在怨恨之中。但朕一直忍著、忍著。朕選中你,你該知道朕希望你去做什麽吧?”

“知道。為您復仇。”

“不,是振興皇室!”他眥目欲裂,“皇權不興,那我常氏後代中,便世世代代會有人如朕一般永世活在怨恨之中。朕選中你,是因為你隱忍、知變通,更因為,你心中有常氏。”

是麽……夷安侯茫然的看著皇帝。

“你與常昀不同,常昀根本不在乎自己姓氏和族人;你與常凇也不同,你不像他那樣迂腐。更重要的是,你比這兩個人都多了一重優勢。無論是清河王一系還是濟南王一系,都子嗣單薄,唯有你,你的父親曾有子女數十人,你的長兄正是而今的北海王。他手中有兵、有糧、有人脈。朕已經向他發出了密旨,他會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