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繞過屏風後,又走了一段路,最後侍女挑開簾帳,露出了一間不惹人注意的耳房。

褚謐君看了一眼老人,老人笑著朝她輕輕點頭,她深吸口氣,一步步往前走去。

清河王跪坐在案邊作畫,窗外陽光映照著他灰白色的頭發。在聽見有人走來的腳步聲後,他扭頭看向褚謐君,朝她微微一笑,眼尾的紋路交錯。

褚謐君不猶加快腳步,卻又在距他有幾步之遙的地方頓住,朝他稽首一拜——這是子女向父母所行的大禮。

清河王眼神微微一變,最終千百種情緒,只化作了一個淺笑。

“知道了。”他說:“起來吧。”

***

清河王與朱霓成婚時,歷經了一番波折。

丹陽朱氏將女兒送來洛陽,是為了讓她嫁入顯貴之家,以此振興家門,自然不能容忍一個落魄的宗室娶走朱霓。

何況那時清河王自己也心存顧慮。他比朱霓年長許多,在面對妍麗如春花的朱霓時,難免有自慚形穢之感。

但朱霓說:“殿下乃我知己,這世上除了殿下,也沒有誰能容得下我了。我願嫁殿下,也還請殿下憐憫我煢煢之身。”

這番話說的是實情。

天底下的男子何其多,但能夠欣賞朱霓才的只有清河王一人。若她空有美貌,又被教導得乖巧認命,那她或許就會和這世上大多數女子一樣聽從父母安排,去嫁給一個對家族最有利的男人,然後安安靜靜的相夫教子。

可偏偏朱霓自幼便不是什麽守規矩的人,她心中一直藏著一團小小的火焰,也許微弱,但卻是灼燙的。這世上幾乎所有人都將父母之命與嫁娶之事結合,將順從柔弱看作女子的本分,所以她的反抗那樣孤立無助又那樣可笑無理。

她反抗不了命運,只能四處求助。她像是被卷入洪流之中,即將被水沖走的人,清河王是距她最近,唯一能夠拉她一把的人。

最終他們還是成婚了,在衛賢的斡旋之下,由褚相出面做主,他和朱霓完婚。

清河王與褚家有些交情,許多人認為,他父親和他自己的皇位,都因褚淮而失去,所以他該對褚相恨之入骨才是。可實際上清河王與褚家上下相處得還算不錯,和那位據說是衛夫人內侄的衛賢更是交誼匪淺——在他迎娶朱霓之前,他一直以為能娶到朱霓的人,該是衛賢才是。

當他向自己的新婚妻子問起這一問題時,對方先是出神了片刻,然後才搖著頭告訴他,“我與他,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是九霄之上的鴻鵠,我是山野間自得其樂的雀鳥。我們選擇的,是不一樣的路。”

“更何況……”她又說:“我與他之間的感情,並非你想的那樣。”

那是什麽樣的?

後來清河王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衛賢,或者說褚瑗,是朱霓在這世上的信仰。鴻鵠能飛多高,那麽雀鳥就能借著鴻鵠的眼睛看到多高的風景。

可是後來,褚瑗死了。

從永懋元年褚相被貶出京至永懋三年,政局一直不算穩定。他們二人索性離開洛陽,一同四方周遊,每遇名勝,則以筆墨錄之。他們夫婦二人在丹青與琴藝上有著不少的共同語言,是彼此的知己,相處和睦如孟光梁鴻。

朱霓的確是個有才華的女子,隨著畫作漸多,她的名聲也傳得越來越遠,到後來,甚至有人願以千金求購她的一幅畫。

但朱霓最用心的畫作,並不是那些流傳在外的作品,她最用心的,是一副她花費了數年時間都還沒有完成的畫。

畫上的是一個人,站於江河之畔,似躊躇滿志,似疑惑深思——這幅畫被朱霓反復修改、重畫、撕毀、再畫,而畫上的人始終沒有臉。

終於拖延到永懋三年,朱霓才最終完成它。

某日午後,朱霓收到了一封來自涼州的信,信是衛賢寫來的,這幾年他時不時會寄信給朱霓,告訴她在千裏之外的西北,都發生了些什麽。

“他說他在涼州一切都好。”朱霓一邊讀信,一邊將信中的內容說給清河王聽,“邊關庶務我不大懂,但按照他的敘述,那些阻礙他的麻煩,應當是差不多都被解決了,軍隊也安分了。他去了涼州三年了,辛苦那麽久總算有了成效。”

清河王看得出她在為衛賢高興,朱霓本就不是習慣於掩飾自己情緒的人,此時更是歡喜的雙眸都在熠熠生輝。

清河王倒並沒有不快,他看著妻子,只是愈發好奇衛賢在朱霓心中究竟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你那幅遲遲未完成的畫作,畫中的人,其實應是衛賢吧。”

她並不否認,大大方方的點頭,“我初見他時,便是隔著河水遙遙注視著他。”

“滔滔江河東流之景,與衛賢很是相襯。”清河王說,這些年衛賢在西北做的事,他隱約耳聞,並為此心中湧起了淡淡的欽佩,“他是個胸有丘壑的好兒郎,世間男子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