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你出不去的。”褚相看著滿身是血的少年,用前所未有的冷淡語氣對他說道。

往日裏總一副慈藹面容的老人,忽然間收斂了眉眼間所有的柔和,變得冷酷而咄咄逼人。

“你出不去。”好像是擔心常昀沒有聽清楚他方才的那一句話,他又湊近說道:“你什麽本事都沒有,你孱弱、無知、無能,就像是戰場上既沒有鎧甲,也不會拿刀的新兵,就這樣,你還做夢能夠平安回去?”

他用盡所有刻薄的言語,去攻擊眼下癱倒在地上無力爬起的少年,“明年,你就要及冠。但是在我看來,你和一個幼童沒有什麽區別。孩子大多天真無邪,因為他們活在長輩的庇佑之下,什麽風浪也不必經歷,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必承擔。你現在的心態,就如同是一個任性無知的孩子,你想要離開洛陽,想要自由,那你告訴我,你憑什麽得到自由?”

常昀咳出一大灘的血,擡眸定定的看著褚相。

“為小民不易,終年辛勤耕耘,而賦稅繁重,如千斤壓頂;為商賈不易,走南闖北,受關隘重重盤剝,一朝得罪豪強,便是萬劫不復;為匠人不易,精心雕琢,為官府或貴胄所驅使,不得自由,倘若不慎,亦有喪命之險——這些,你都知道麽?”

老人語速很快,在說出這番話後,他猛地頓住,稍稍停頓了一會,繼續道:“這些你都清楚,你見過朱門之外的累累白骨,你也見過無立錐之地的貧者賣兒鬻女,可你從來沒有用想過要去改變。因為你心裏清楚,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你出身高貴,就算你自願放棄你的身份歸隱民間,你的親朋好友也不會讓你吃苦受累。”

“坦白來說,我並不願意放你離開。常氏宗親之中,眼下唯有你最適合做這個皇帝。你的年紀恰好,不至於太過年幼,使社稷不穩,也不至於太過年長,年長之人多半固執,學起東西來要慢的許多。你很聰明,而且你自幼接受的,應該是最好的教育,對吧。你被當成帝王之材培育了這麽多年,值此國家危亡之際,臣子們都在等待一位新君,百姓們亦翹首期盼新的支柱,你想要的自由,注定要被犧牲。”

“我知道你在怨恨我,你不願意做這樣的犧牲,這不難理解,誰不想只為自己而活呢?我承認我這樣對待你,實在殘忍。可是——”他俯視著地上躺著的人,露出了一個介乎憐憫與諷刺之間的神情,“你有能力反抗麽?”

“一個無助的孩子在受到不公時,除了哭泣什麽也做不到。你呢?”他伸出手,像是要撫摸少年黑亮的頭發,但在看到發上的血漬時,他停住,冷笑,“你只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反抗。不,你這根本不是反抗,你是在自殘,在宣泄你的不滿你的痛苦你的憤恨。”

常昀大口大口的喘息,他的肋骨已經折斷了,在頭腦漸漸冷靜之後,身上的疼痛便愈發的清晰。

“謐君……還有,我的父親……他們……”他掙紮著從口中吐出這幾個字。

“他們究竟怎麽樣了,是生是死,我不會告訴你。你站起來,自己去尋找答案。你想要什麽,是報仇也好、自由也罷,你都可以憑本事自己去爭取。但不要指望我會施舍你。”

褚相在來到這裏時,就已經讓人請了太醫。這時他們感到,幾名宦官一起動手,將重傷的常昀擡回東宮。太醫們則緊張的跟隨在常昀身後,準備給他治傷。

少年伸手,像是要在虛空之中抓住什麽。但終究是因為失血過多,那只手垂了下去,他失去了意識。

褚相看著常昀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平靜的轉身踏上了回尚書台的道路。

“今日東宮諸衛,皆罰俸半年。傷到了廣川侯的那些人,杖責五十。”他說。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徐旻晟聞言一愣,“他們忠於職守,為何要罰。若不是他們,那孩子早就逃了。”

“他們下手太重了,雲奴眼看就要登基為帝,他們仗著自己有太後撐腰,以為可以行事無所顧忌。然而早晚有一天,會有人來追究他們的‘大不敬’之罪。所以我必需得在這時就親自處罰他們。”

徐旻晟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他和老人一起行走在宮禁中長長的復道之上,四周很安靜,只有腳步聲與袍裾窸窣之音。

“再過三日,便是那孩子登基。”

“他傷得太重,必需休養幾日。再拖一段時間吧,雖然我知道皇座空懸太久,四方已是人心浮動,但我現在還能鎮住帝都。”

“當年衛兄定下這偷天換日的計劃時,原本是想要找您商量的。”徐旻晟依舊以少年時的舊稱來稱呼褚瑗,“只是當時您不在洛陽,而她又……而且,我們都認為您會反對。”

“如果是當年的我,一定會反對。因為那個計劃不可控性太大,一旦暴露在人前,所帶來的打擊也是致命的,但是現在既然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那我就算反對也沒什麽意義了。更何況——這樣也很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