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伴

所謂戒房,也就是總兵府裏的一間偏僻茅草屋,不管是士兵還是家仆,只要犯了錯都會來這裏接受禁閉禁食的懲罰。

哪吒來這裏的次數不多,但也不是第一次。

在戒房的門徹底關上之前,葉挽秋看著他逐漸被黑影吞沒的側臉一寸寸暗淡下去,唯獨那雙眼睛依舊眸光不滅,寒亮如星。

門關了,她的視線已經失去對方,只有嗅覺還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淺淡涼薄的蓮花香。落鎖的那一刻,葉挽秋聽到哪吒對她說:“幫我轉告母親,讓她不必掛心。明日天亮後,我自會出去向她問安。”

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平靜,只有一線極浮微的低落夾雜在裏面,像是幻覺。

葉挽秋在門外應聲到:“好。”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忽然又問:“是師父讓你來的麽?”

葉挽秋搖搖頭,然後意識到對方現在是看不到自己的動作的,於是回答:“不是。”接著又補充,“但我可以保證我不是妖也不是魔,更不會傷害這裏的任何人。”

戒房內是滿眼的黑暗,只有窗戶和門縫處留有幾線幽光滲漏進來,照著屋子裏的塵埃浮動。其中一道被葉挽秋的衣袖遮得晃了晃,像發光的蝴蝶閃爍在哪吒眼裏。透過那絲狹窄的縫隙,他看到對方一晃而過的纖細手指,還有袖口上的幹涸血痕。

“我知道。”他的聲音隔著木門,聽起來有種平常不多見的軟糯感,“如果你是妖魔,我一早就會發現。所以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葉挽秋回想下自己莫名其妙來到商朝末期的這一年時光,誠懇回答:“為了生活。”

門裏寂靜無聲。

她嘆口氣,歪著身體靠在門板上:“其實我也沒有騙管家,我之前一直生活的那戶人家確實是他的同家,後來他們出海遇到了意外,我就只能來找他了。我是我娘從別處撿來養大的,到底從哪兒來,是個什麽東西,我自己也不知道。”

門裏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葉挽秋等一會兒沒等到回應,有點緊張地用手指戳一戳那道小小的縫隙:“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騙你?”

雖然確實有作假的成分,但也總好過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我其實是來自三千年後的人,還是你的半個信徒半個學生再加半個咳咳咳”好吧?

何況哪吒現在以人間年齡來算才七歲,要真是對他實話實說也太不社會主義了,搞不好還會被當成變態戀/童/癖來遊街示眾。

想到這裏葉挽秋就不由得渾身冒冷汗,連帶著額頭的傷口也開始重新疼痛起來。由此可見,為了全陳塘關人民的幸福指數著想,善意的謊言和隱瞞是必須的。

還在她不停揉著額頭思考著,該怎麽讓自己這番半真半假的經歷聽起來真實可信催人淚下的時候,門內的哪吒終於開口:“你……”

他剛說完一個字,葉挽秋忽然朝身後的小路回頭,嗅覺敏銳地捕捉到空氣裏逐漸濃郁起來的人類氣味,還有陣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輕輕敲下門:“我得走了,過會兒再來找你。”

說完,她很快閃進一旁的臘梅林裏,擦過樹葉輕沙響動幾聲,不見了蹤影。

離開戒房後,葉挽秋在外圍逗留一會兒,最終還是獨自回到西庭院的廊庭裏,坐在繡架前,繼續做著那件即將完成的衣服。她情緒不定,心裏也滿是煩悶憂慮,連帶著落針的時候也總是出錯,還差點紮到手。

等她終於收完針裁了線,還沒來得及把衣服取下來理好,殷夫人身邊的侍女春姒就急急地從外面走進來,站在台階下朝她說:“快點,夫人叫你過去。”

既然是殷夫人這麽著急找她,那估計是哪吒被關進戒房的事已經被她知道了。葉挽秋這麽盤算著,很快跟在春姒身後來到了殷夫人的住處。

和她想得一樣,殷夫人就是為了哪吒的事才把她叫過來的。知道上午在東海邊的經歷後,殷夫人沉默許久,嘆口氣:“也許生在我們家,才是哪吒最大的悲哀。”

“不是的。”葉挽秋連忙安慰她,“三公子向來都是很敬重您的,而且剛剛他還說,明天一早就會來向您問安。”

殷夫人閉上眼睛,蛾眉顰蹙,伸手按揉著額角,像是疲累到極致,身上氣味的尾調也變成了濃濃的松脂和冬青味。片刻後,她又睜眼看向葉挽秋,淺淺笑一下:“你這孩子也是,快去弄點藥膏來擦下頭上的傷吧。”

“多謝夫人,挽秋告退。”

走出大門的時候,她清晰聽到身後屋內傳來幾聲殷夫人的低低哀嘆和自責,不由得腳下步子一頓,隔著眼前層疊如海的翠綠樹冠看向戒房的方向望了好一陣,然後才轉身去到空無一人的西庭院,坐在繃架前看著那件已經做好的新衣發呆。

其實殷夫人說得對,哪吒的個性放在如今這個人人都選擇逆來順受的陳塘關裏,必定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和東海,和他身上在人間的那些血緣牽絆,和這周圍的一切都是無法共存的。他的反抗和掙脫,也注定要他付出旁人無法承受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