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秋

秋雨打萍,院中水潭一層層向外漾著水圈,倒映出上方橫梁古舊的模樣。

殘葉被打入渾濁的泥水中,空氣裏蔓延出一股腐朽的淡臭味。

宋初昭夢見自己多年未見的祖母年老病危,日薄西山,朝邊關傳來一封急信。父親滿臉憂愁地將她叫到帳中,說祖母病重時想見兒孫一面,命她回家代為探親。

宋初昭雖然對祖母感情不深,但思及血濃於水,還是有些眷戀之情。便在父親手下兩位親信的護送中,一路策馬趕回了京師。

她隱隱曉得母親與宋老夫人極為不和,否則也不會十多年避居邊關。可這次老夫人以病相召,母親若再做阻攔,實在會遭人口舌。她不想叫母親兩難,自作主張地跑回來,未來得及告知宋母一聲。

噠噠的馬蹄,與窗外不歇的雨點重合,將她心緒攪得一片雜亂。輕淺的呼吸聲也變得沉重起來。

等回了京城,宋初昭才知道,祖母精神抖擻、紅光滿面,身體康健得很。見著自己,沒表現出什麽祖孫情誼,只冷漠地向她告知,說她年歲已是不小,此番叫她回來,是該準備成親。

隨即便將她分派到一間老舊的偏院,態度敷衍地應付著。

家中其余長輩,也不時對她冷言冷語,挑剔她的舉止談吐,一副要將她生生踩進泥裏的架勢。

她最怕便是這些自持身份又為老不尊的長輩,不想有朝一日,還真是落他們手裏了。

宋初昭!這名字在邊城那可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土霸王!

縱然她父親對她管教極為嚴苛,軍中其余將士卻都是尤為偏袒的。連同派遣的使君、監察的官員、治民的郡守,也待她很是親厚,同家中小輩一樣。

沒想到回了京城,卻要受宋家人百般苛待。

若非看見那門楣上寫的是“宋”,她都要懷疑自己進錯了門。

宋初昭猛得睜開眼,被窗外飄來的寒氣吹得一個哆嗦。

該死的!

醒了才特娘地知道,這根本不是夢!

宋老太就給她分了這麽一間破院子!

宋初昭重新閉上眼睛,將手背貼在額頭上,用冰涼的手褪去臉上的燥熱。

不大能記事時,她也曾隨父親歸京一次,見過宋氏一家老小。具體發生了什麽她已記不清楚,只知道鬧得很不愉快。她一路哭喊著回去,生了好久的氣,娘就再沒松口讓她回來過。

早知如此……她何必要自作多情,巴巴地回來討這份嫌!

宋初昭氣得簡直要把自己的牙給咬碎了。

又是一陣初秋的風吹來。

宋初昭跳下床,踩著鞋子,三兩步跨過去將窗戶用力拍上。“啪”的一聲巨響,這間老舊的屋子跟著微微一震。

響聲過後,門外的腳步聲變得更為清楚。

“姑娘為何這般煩躁?”

門扉被直接推開,一位婢女端著果盆走進屋來。

她臉蛋圓潤,五官平平,分明該是個敦厚老實的長相,眼神中卻有兩分掩飾不去的狡黠。下垂著眼悄悄打量宋初昭的模樣,更是帶著股叫人不喜的猥瑣。

這是宋老夫人分派來照顧她的婢女,叫妙兒。

“這是二姑娘托我送來的。”妙兒將東西放到桌上,低頭捧起一個金黃色的柑橘,笑道,“老夫人給二姑娘房中送了許多橘子,說是三老爺帶回來的,二姑娘便叫我送些到您這裏來。她是記掛著姑娘您呢。”

宋初昭淡淡斜了她一眼,只道:“滾!”

初來第一天時,宋初昭還未察覺出不對,甚至覺得宋府人性格體貼,善與人親近。到了第二日,才終於品出些別的味道。

這些人說話總是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態度,尤其提到宋母時更是如此,仿佛母親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這般虛偽,偏還想裝出天真浪漫的模樣來,甚是矯揉做作。加上府中幾位長輩拿腔捏調地擠兌,話裏話外都在提醒她——這宋府最受寵愛、最尊貴的人,是宋初昭的姐姐,也就是那二姑娘,宋詩聞。

這群人還不住誇贊宋詩聞事事通達、秀外慧中、溫良恭儉,對她更是親近,諸事上心,希望她能知恩。

呸!

好大膽的妖怪,也敢在她宋初昭面前橫行妄為。不曉得他們行軍打仗的,都會兩手裝神弄鬼的把戲嗎?

她與那宋二雖非一母所生,可宋初昭的親娘,那是三品大臣的獨女,別說宋二那早亡的娘親,就是宋老夫人,也沒資格在她面前說一句身份尊貴。

何況宋二她娘……她誰啊?死了十多年,怕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如此尊貴。

想是將她當做一般好欺負的女子,以為她孤立無援地呆在京中,這般施壓,能讓她自命底下,好好聽話。或許還會將宋詩聞當做親姐妹一樣交往,畢竟表面上,宋二是對她最好的人。

做夢!她像是那麽蠢的人嗎?是京城的雞不夠會打鳴兒,叫不醒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