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容溫這短暫十九年年歲裏,見過信佛的人不知凡幾。寡言安分的太後;精明強幹的貴妃;家宅不寧的宗室福晉;善德傳名的富貴夫人;包括她自己,也念了許多年的佛。
不過,這都是些為尋片刻魂靈寄托,安撫我心之人。
未曾悟出佛音,也未修得佛心,甚至連善意惡念,也不過在瞬息喜怒得失之間。
哪怕每年大把銀子漫出去賑災做法,最終也繞不過一句‘心中無佛,緣木求魚’。
更遑論崇佛根本——虔誠。
可此刻,在一個甲胄披身,自刀山血海走出,手中沾滿殺戮的蒙古男人身上;容溫看見了這片蒼茫疆域,賦予世間最虔誠的柔情。
容溫默然把玄烏短铓收起來,然後在他深邃的灰眸注視中,緩緩展開雙臂。
君之情重,無以為報,那……只能抱一抱了。
可……
班第並不領情容溫這番柔軟的小心思。
大手舞起馬鞭,卷了個漂亮花式,然後,鞭梢輕抽過容溫小臂,板臉道,“方才教過殿下,無論何時,不許雙手離開韁繩!”
“………………”
算了。
容溫悻悻睨他一眼,垂頭喪氣收回胳膊。
班第望著姑娘忽然耷拉下去的腦袋,灰眸中笑意一閃而過,倏地揚聲喚道,“殿下,那達慕見。”
話落,大手灑脫揚起,帶著赤黑鬥篷獵獵風動,朝容溫做了個擊掌為盟的手勢。
一句知會而已,何必如此認真。
容溫一怔,隱約懂了他應是在以承諾安撫自己。
倒是他的性子——
容溫水眸華光流轉,揚起笑顏,不甚熟練的伸出小手拍過去,“一言為定!”
班第順勢捏了捏她柔順的指腹,“回吧,老七他們在前方山緩後等殿下。”
“等等。”容溫抽回手,從袖袋裏掏出跟隨自己多年的紫檀佛珠遞給班第,“禮尚往來。”
到科爾沁不久,容溫自覺她如今的模樣,整日帶串佛珠在腕上好笑,便把佛珠改為隨身攜帶了。
班第拒而不接,仗著弓馬嫻熟,飛快傾身往容溫鬢角落下一吻,低笑道,“回來再抱。”
這會兒再抱,他八成是走不了了。
說罷,班第馬鞭不輕不重抽在小白馬臀上。
小白馬機靈的跑起來,年輕姑娘飄逸的騎裝裙帶隨風飛舞,攜著一股淡香,洋洋灑灑,劃過男人堅硬的甲胄。
班第斂目盯著那片水藍衣角,在伸手抓握前一刻,繃直唇角,揚鞭催馬,颯然離去。
那抹淡香,卻被鼻尖捕捉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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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溫與多爾濟等人返回寺廟,商量一番後決定,見過莫日根後,便出發去歸化城。
先前容溫他們到寺廟時,莫日根正巧去了幾十裏外佛寺參加辯經會,至今不見蹤影且歸期未定。
吩咐奴仆拾掇行裝之余,多爾濟與容溫二人閑著無事,相約著去爬了廟前那座通體白堊的尖頂高白塔。
白塔方爬到一半,寺廟裏圓頭圓腦的小沙彌忽然氣喘籲籲的從後面追上來告知,說赤丹翁則從辯經會歸來了。
赤丹翁則——指的便是班第的四哥莫日根。
赤丹為莫日根的法號,翁則則是他在這座寺廟的僧職。
乍然聽聞莫日根的僧職,容溫還詫異了片刻。
按她對莫日根的‘道聽途說’了解,這位被同袍兄長逼迫出家的苦命人,喜遠足漂泊,行蹤不定,隨性不羈。
按理,這樣的人,亦如廟前大鼎燃燼的香灰,不停駐、不牽絆、隨風零散。
可莫日根,竟領了這座小寺廟的翁則僧職。
翁則——乃是掌管寺院大經堂,或劄倉經堂內的誦經功課,及宗教儀軌的僧官,一般由熟悉各類經文且聲音洪亮的僧人擔任。
容溫順著小沙彌指的方向,往寺廟側門望去。
一身披紅色僧袍,頭戴平頂之竹笠的青年喇嘛,緩步跨入。其身姿挺拔,行走間闊袖長衣似欲攜風飛騰上晴霄。
俗話說,龍生九子,各不相同。
鄂齊爾非龍,但這幾個兒子,差異著實有些大。
就在容溫胡思亂想之際,莫日根已拾階而上,停在落他們六七步台階的位置。
“兩位施主好。”莫日根單掌立於胸前,微笑沖容溫與多爾濟行禮招呼。嗓音溫和,絲毫未聞翁則這僧職應有的大嗓門。
容溫雙手合十,微微低頭還禮,正猶豫如何稱呼莫日根時,邊上多爾濟已先恭敬道,“翁則喇嘛好。”
多爾濟對莫日根的態度,全無對班第那般屬於親兄弟間的熱絡,恭敬到生疏,好似面前站的,真的只是位普通寺廟翁則喇嘛。
容溫心中詫異,面上卻不顯。
雙方見禮過後,容溫才有機會好好打量這位‘久仰大名’的四爺莫日根。
像,真的像。
莫日根從樣貌到身形,無一處不像一胎所生的同胞哥哥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