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銀河璀璨,星光普世。

班第釘在原地片刻,然後猛地拔腿,循聲繞到銀佛背後。

淩亂腳步最終停於佛像足下,比人還高的蓮台邊。

此處因暗影混黑,蓮台底部雕刻精細的蓮瓣不顯分明。

班第等不及在附近尋人的侍衛掌燈趕過來,彎下腰,憑著直覺伸手在蓮台上摸索,不出意料,手指果然觸到一條約摸半指寬的縫隙。

順著那道縫隙望進去,黑幽幽陰森森的,不見亮色。

可此時,這密密實實的黑暗之於班第,等同無上星光。

“玉錄玳!”班第喉頭一哽,厚實的大掌抵住那道縫隙,猛然推開。

一個大小僅約成年人通過的昏暗洞口,完全展露。

撲面而來的濃重血腥氣息與潮濕涼氣,熏得班第目眥欲裂,深邃的眸瞳底下,暴戾之色盡顯。

他剛要俯身鉆進去,裏面先傳來一把輕輕淺淺的嗓音,“額駙,我沒事。你別進來,裏面沒地兒了。”

班第動作頓住,只得半蹲在原地,目不轉睛盯住黑漆漆的洞口。

容溫在從午時過後,便屈身藏在這陰冷狹仄的洞裏保命,水米未進。

費力拖著已蜷縮到麻木的背脊與雙腿,慢騰騰挪到洞口。

探出大半個腦袋,忍住鼻尖酸澀,笑目彎成新月牙,沖那道熟悉人影半真半假玩笑道,“還是第一次聽你喚我玉錄玳,故意嘲笑我是不是?”

玉錄玳,本意是碧玉鳥、金絲雀,很是金貴的品種。但任憑它多金貴,也不過是籠中物罷了。

容溫眼下被困這逼仄之地保命,當真有幾分囚鳥的意思。

明明是蠻不講理的胡扯,但經由年輕姑娘柔軟的嗓音出來,更似劫後余生,故作堅強的無措撒嬌。

——倦鳥投林般的真誠歡喜,無處掩藏,煞是動人。

“殿下並非籠中鳥。”

班第認真答過,目光近乎貪婪的盯住那張半隱在黑暗中,依然笑意清淺,生機盎然的笑臉。

他九歲時,第一次隨長兄達來往西,繞過整個漠南蒙古,一直到漠西之地,避丁偷入關中。

烈日灼灼,黃沙漫漫,四下除了煙沙還是煙沙。

極目遠眺,那最高處的沙丘頂上卻赫然傲立著一株柔韌小野花,野蠻紮根生長。

時至今日,班第已記不清那株小野花究竟是何顏色,只記得貧瘠土地上野蠻滋長的堅實信仰。

直到後來,他遇上了一個處境堪憂,仍憑一身傲骨,頑強生長的姑娘。

他忘卻的小野花顏色,都一一綻放在了姑娘那雙鮮活澄澈的小鹿眼裏。像千裏苦難碧色中,澆灌出了難能一見的絢爛春天。

這般鮮活的姑娘,不是籠中鳥,而是以另一種姿態野蠻紮根在他心上的花兒。

只是他未守好,險些讓這株花,經風沐雨,摧花折莖。

班第喉結飛速滾動,才勉強咽下堵了他大半日的煎熬絕望。

一只大掌遞到容溫面前,另一只則牢牢護在洞口頂部,啞著嗓子含糊又用力的吐出一個字,“來。”

容溫習慣性要伸右手,又被手心異樣的溫度喚醒,連忙把右手縮回袖子裏,換了左手。

班第略一用力,扯住那只涼意沁骨的纖手,把容溫與她身後的幽邃黑暗,徹底分離開。

臂彎中軟綿綿攜帶寒氣的觸感告訴班第。

——他弄丟的姑娘和絢爛春天,一起墜回了他懷裏。

可他的心,並未因此徹底安定下來,反而不受控制的狂亂如鼓。

鼻尖聞到的是刺鼻的血腥氣味,指尖觸及的是她衣裳上浸出來的濕潤。

她可能一直在流血。

看慣殺戮的男人,這一刻,脊背不可抑制的抖了抖。

班第慌亂松了緊摟容溫的雙臂,唯恐勒著她的傷口,唇角翕動,脫口而出的急問已變了調,“傷到何處了,為何衣衫上全是血?殿下,哪裏疼?”

此處背光陰暗,哪怕容溫趴在他懷裏,這般近,依舊不能完全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急促的喘息,早已把慌亂愧疚暴露無遺。

他把她被魏昇潑了水的濕衣裳,誤認為是她受傷流的血了。

如今雖是六月天,但她藏身的佛像蓮台位處背陰,又是純銀所造,不接地氣,內裏陰涼得很。之前魏昇倒在她身上那壺茶水,一直沒幹。

明明這般濃重的茶香殘留在衣衫之上,以他的敏銳,卻只注意到了血腥味——關心則亂啊。

容溫毫無征兆的擡手撫在他臉上,指尖憑直覺慢慢劃近眼角,觸到一片掩於黑暗下的潤澤。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容溫好笑又酸澀,摸黑細細拭掉他眼角的濕潤,忍著幹啞的嗓子解釋,“別擔心,這是茶,不是血,並無大礙……”

容溫話說到一半,忽然聽見許多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是察哈爾的聲音,興奮大喊,“找到了,在銀佛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