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行至小院所在的街道,先前肆無忌憚以小院為祭的喇嘛與百姓早已作鳥獸散。但周遭嗆人的香燭紙錢氣味還在,浸紅白榆樹根泥土的鮮血還在,只有那一百名無辜被選做祭品的孩子不在了。

小院門口當值的守衛見班第親自背著一襲盛裝的公主回來,衛隊與車駕反倒遠遠綴在後面,當下大驚,以為出了事,趕緊聚上前詢問班第,可要幫忙。

班第搖頭,以口形道,“噤聲”。

回來的路上,容溫趴在他背上無聲抹了通眼淚,把他衣領全浸濕後,便心安理得的睡了過去,這會兒還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隔得近了,守衛們自也發現公主睡著了,面面相覷,尷尬不已。識趣的收斂動作聲音,眼觀鼻鼻觀心退守在一旁。

唯有守衛小頭領一臉無奈,硬著頭皮擋在班第面前,用氣音稟事,“台吉,四爺來了,正在院中等候。”

“莫日根?”班第腳步一滯,下意識側頭看想背上熟睡的容溫,蹙眉低聲道,“他來歸化城作何?”

“屬下不知。”守衛把班第的反應看在眼裏,躊躇道,“但估摸著,四爺應也是為六月十九菩薩生辰,朝佛而來。”

科爾沁人都知道,郡王府四爺莫日根出家做了喇嘛。

適逢戰亂時節,一個喇嘛跑到前線歸化城來,除了朝佛,守衛想不出別的理由。

——今日城中的喇嘛是如何在小院外以那百名孩童性命為引,尋釁公主,激得公主怒氣交加險些暈過去,最後忍無可忍,不得不親自出面去城樓為台吉澄清汙名的事,所有小院護衛乃是親眼目睹的。

如今公主不過出去一趟,院中便冷不丁多出位登堂入室的喇嘛,這不是存心給公主找刺激。

是以,守衛自認很能理解班第表現出來的意外。

一邊是女人,一邊是兄長,實在兩難。

事實上,班第並未如守衛所想那般為難。

班第背著容溫,穩健邁入院中。隔著不大不小的花圃,與靜坐青檀樹下參禪的莫日根對了個眼神後。便自顧進了內院臥房,輕手輕腳把容溫放在床上。

天邊最後一絲殘光已經散去,屋內混黑一片。

班第面沉如水,未去點燈,只憑著過人目力,小心替容溫把那層厚重又屈辱的吉服脫下來,隨手往地上一扔。

然後是那在黑暗中,依舊熠熠生輝,光芒耀目的朝冠。

容溫睡得正香,忽覺頭皮被扯得發疼,昏昏沉沉睜開眼,入目一片黑暗。只能憑著隱約光影,望向正圍著自己腦袋瞎忙活的男人。

“醒了?”班第察覺到她氣息變了,索性順勢把人從床上半抱起來,解釋道,“你頭發纏在朝冠上了,別亂動。”

“唔。”容溫無精打采,“那你輕點。”

“會的。”班第答道,讓焉頭巴腦的容溫靠在自己懷裏,長指笨拙的在秀發間翻轉遊移。過了片刻,才徹底把青絲與朝冠分開。

“好了。”班第丟開朝冠,扶著容溫肩膀柔聲交代,“先別睡,起來沐浴祛祛暑氣。”

那身冬吉服裹得她渾身都是濕汗,不盡快洗幹凈怕是得生病。

“過會兒再去。”容溫正是困乏,不想動彈,懨懨趴在他懷裏小聲撒嬌耍賴,“眼睛不舒服,臉不舒服,腦袋也疼,身上還熱。”

班第神色一緊,手貼著容溫額上摸了摸,確定沒發燒後,指尖一轉,果然蹭到她眼角幹澀一片,無奈道,“眼淚全糊在臉上了,自然不舒服。乖,起來洗臉沐浴。”

容溫聞言,想起自己先前竟然在大街上委屈巴巴哭成了一棵泡菜。面上掛不住,死不認賬,嘴硬道,“胡說,我才沒哭。分明是你身上臟,汗水蹭到我臉上了,才這麽難受。”

“……行,我臟。”黑暗中,被倒打一耙的班第淺淡勾唇,面上寫著‘果然如此’四個大字,耐心十足繼續哄道,“那讓我抱你去凈室,將功贖罪?”

容溫勉為其難,“好吧。”

班第抱起容溫沒走兩步,便聽見幾聲規矩的敲門聲。扶雪掌燈立在門外,輕聲問可需要自己入內伺候。

“進來。”班第喚道,繞過屏風,大步走進凈室,把容溫放在一旁的杌子上,“殿下,讓宮女伺候你梳洗,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容溫癟嘴,想起那些沆瀣一氣,是非不分討伐他的聲音,悶悶道,“又去城門?”

“不是。”班第猶豫一瞬,唇邊溢出一聲微不可察的慎重嘆息,“莫日根來了,正在院外,我得去看看。”

“他……”容溫想起先前曾在廟宇有過一面之緣的班第四哥莫日根,那是個舉手投足間氣度高華,超脫如謫仙的青年男子。

可如今一提及他,容溫首先想到的卻不是他如何出類拔萃,風采照人。

而是他的喇嘛身份,他的猩紅僧袍,他面目上的悲憫笑意——像極了今日在小院門前,主持用百名孩童性命為祭禮的那名大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