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六月中旬的日光傾城鋪下,饒是清凈佛寺,亦被烘烤出幾分躁動。

原本聞訊趕來看純禧公主偕額駙佛前請罪的百姓頂著火辣驕陽站了些時候,便熱得受不了了,逐漸散開了。

倒是城中所有喇嘛,由銀佛寺的達|賴上師主持,自發齊整盤坐於純禧公主與額駙身後幾米遠處的前庭及長街,為佛誦禱。

細密誦禪聲匯聚,莊嚴浩蕩。

容溫不過在銀佛寺前跪拜誦經一個時辰,便已面色煞白,汗如雨下。

跪在她身側的‘班第’亦略斂肩頭,微垂頭顱,似被這滾燙驕陽曬焉了。

中途,扶雪拿了一壺溫茶上來。

容溫趁機與她使了個主仆兩都懂的眼色。

扶雪借著斟茶服侍的功夫,以只能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耳語道,“公主放心,無人發現端倪。”

容溫不動聲色斜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側‘班第’。

先前她讓副將去大長公主府借兩件東西。

一為公主冠冕。

二便是跪在她身側這人。

也不知淑慧大長公主是從何處尋來的這人,不僅背影與班第十足相似,就連側臉也有五六分的模樣。這般垂頭跪拜,若非熟悉之人,輕易根本察覺不出異樣。

難怪那達慕當日,大長公主能放心大膽的在城門口放出這人,來誘她折返回城。

伺候容溫用茶過後,扶雪便要收拾茶盞離開,容溫不動聲色的按了她一把,眼風往身旁的假班第身上瞟過。

扶雪眼睫微顫,原本收拾茶盞的動作立即轉圜,倒了杯新茶,恭敬遞給假班第。

她不傻,隱約猜到公主帶了個假額駙親身上陣演戲,乃是在為已經出城前往烏蘭木通的班第瞞天過海,拖延時間。

試想,就算額駙離開前自有布置,但他身為城中守將領頭人,無故消失,軍心勢必會因之動上一動。

噶爾丹若得知額駙不在的消息,八成能猜到他是親自出城去尋清軍了。屆時,噶爾丹必會一方面重攻歸化城,一面下令追殺班第。

是以,與其想方設法隱瞞班第行蹤,穩定軍心,不如把‘他’立於青天白日下,無數雙眼睛之前,做出無事發生的假象,瞞天過海。

說不得,噶爾丹還會因‘班第’突然不守城轉去拜佛的舉動,心生狐疑。以為班第故布疑雲,是在憋什麽壞招,反倒束手束腳,疑生暗鬼,不敢輕易重攻歸化城。

扶雪所想,誠然全中了容溫的思量。

她卻不知,容溫心甘情願以公主之尊跪在銀佛寺外,除了意在幫班第瞞天過海外;也為掩人耳目,誘使銀佛寺內的喇嘛出寺,盡數隨她這位公主跪在廟宇前庭誦經祈福。

然後,以無數喇嘛念經禱告的浩蕩動靜,順理成章掩蓋住廟內銀匠活動的痕跡與動靜。

容溫找上三丹夫時,曾說過要以彼之道還之彼身,遂有了‘佛子惹佛怒’這一說法。

——這佛子自然指的是在西藏當過多年喇嘛,後自稱佛子以順民心的噶爾丹。

至於佛怒,則需要細心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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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垂,落日熔金。

容溫一直跪到天邊最後一抹景色余暉暗淡,才與假班第起身,一同回小院。

稍事休息過後,三丹夫便攜裹一身暑氣而來,與容溫說起正事。

“做土火|藥的原料最遲明日晌午,便能全部備齊。喀喇沁部於火|藥一事上有經驗的男丁,我也秘密調來了。”三丹夫揚脖咕嚕灌下一盞涼茶,一抹嘴,這才憂慮道,“但秘密安排進銀佛寺內,為銀佛改相的工匠,進展不算順利。他們說,至少得花七八天,才能做出佛怒的效果。”

這話,換個意思便是——容溫還得去銀佛寺外跪個七八日。

“沒露痕跡便好。”容溫疲憊頷首,“叩跪而已,我還頂得住。”

三丹夫目色一閃,往嘴裏塞了塊餑餑,大嚼幾下後,忽然凝重望向容溫,似猜忌,又似警告。

“公主隱忍堅毅,能扛住一時之苦固然可贊;可歸化城內數十萬兵丁、百姓以及他們身後的漠南蒙古,世世代代都紮根在這片土地上,猶如蒼茫草原上不起眼的雜草。不比公主生而貴重,凡事留有退路,能隨時抽|身而出。”

三丹夫一字一頓鄭重道,“但有件事,還望公主明白——正是這群命如草芥之人,將為你任何或是或非的隱瞞與謊言付出鮮血與生命的代價。”

容溫聞言,身形明顯晃了晃。

她雖未接觸三丹夫幾次,但能明顯察覺到,三丹夫並非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莽夫,反而擁有幾分文人的敏銳尖刻。若非如此,她也不會選他作為‘夥伴’了。

容溫微不可察的嘆息一聲,起身朝三丹夫施了一禮表以歉意,正色道,“我早知瞞不過世子,不曾想,這才一日功夫,世子便洞悉出了破綻,著實令人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