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風吹雪揚,簌簌而下,似乎已經淡去了四下的血跡。

相擁的人掩在風雪裏。

遠處傳來了一陣一陣的擂鼓聲,急切又昂揚。

有兵馬朝這裏而來,自薊州城方向,踏過莽莽荒原,一路直往這裏,一隊一隊的先行兵馬,會聚在一起成了烏泱泱的一片,蹄聲震蕩。

山宗松開神容,一手摟著她,穩站著,看出去。

旌旗招展,山字大旗連著幽州旗幡,其後緊跟的各州旗幡迎風振振,圍繞著山口停了下來。

當先馬上躍下一身銀甲的山昭,身旁跟著下來執劍的山英,看到眼前這幕,二人驚駭難當,反應過來後當即除帽卸兵,垂首致意。

“薊州光復,恭迎盧龍軍凱旋。”

後面是胡十一,下馬後亦震驚於眼前情形,不知該說什麽,脫了盔帽,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幾州鎮將陸續而至,下了馬,皆面朝前方渾身浴血的人垂了頭。

“使君。”

只有節度使,才能被稱為使君。

周均最後下馬,緩緩走出,細長的眼掃過那片坍塌的山,那群臟滿面的鐵騎長,又看見後方漸漸趕來的盧龍軍,最後看向筆直站在那裏的玄甲身影,良久,終於也放下寬刀,雙手脫去盔帽,低眉垂首。

遠處鼓聲愈發震烈急擂,報著薊州大捷。

風中有聯軍兵馬遠遠遁去的雜亂蹄聲,有人們的歡呼聲,混著啼哭聲,都順著風飄送去很遠。

山裏仍陸續有盧龍軍出來,帶著兵器,渾身塵灰,整肅地聚集而至。

遠遠的,似乎能從這裏看見薊州城頭上那面飄揚的盧龍軍旗。

仍有人在朝這裏走來,衣衫襤褸的,赤露右臂的,一個個拖著兵器走近,身上染血,披攜風霜,面朝著前方哽咽,垂首。

盧龍軍歸隊了……

山宗始終穩穩站著,身上玄甲所沾的血滴落腳下土地,埋入塵雪。

神容被他摟著,手卻用力撐著他的腰,肩頭撐著他,才能讓他站得如此穩。

他在風雪裏的側臉剛毅而平靜。

薊州城的鼓聲不息,天地間的狂沙已停。

無窮無盡的廝殺沒有盡時,或許百年後、千年後也不會停,但眼前的,此刻的,終於停了。

踏著無數人屍山血海堆積而出的野心,終究被摧破了。

慘痛留在過往,鮮血灌入大地,沖刷過人生的暗淵,撕扯著屈辱的不公,托出的卻是不屈的魂魄傲骨,人還站著,就永不會倒下。

故城已歸,故軍凱旋。

山川未變,胸口熱血未盡,風雪過後,余下的只有頭頂朝陽。

……

大雪持續了很久,雪消後,關外莽莽大地,從薊州到幽州都如同煥了個新。

距離那一戰過去已將近一月。神容從關城上望出去。

風自天邊來,拂面而過,遙遙間,依然不太能看見薊州,群山連綿,只一個大致的方位。

但那方位已變得清晰,圍擋的高墻在被拆去,無數百姓的人影露了出來。

當初那座灰敗的鎮子,再也不復見了,那裏面的人一定也都重新做回了中原百姓。

關外衛城的屯兵早已盡數撤去,奚和契丹二族大敗,如今兵馬皆已退往漠北深處。

契丹王帳後移,外族聯盟分崩瓦解,求和書已送去了長安,再也不是當年氣焰囂張的談判書。

有經商的馬隊往那裏過去,遠處還回響著自西域而來的駝鈴,衛城成了行商落腳的關鎮,僅此而已。

胡十一和張威帶著兵馬在關外忙著善後事宜,此時還能看見他們打馬而過踏出的煙塵。

神容細細看完,攏住身上披風,轉頭走下關城,踩著蹬子坐上馬背。

沿著山間道路往外而去時,東來和紫瑞一左一右,帶著護衛們跟了上來。

“少主以後就可以往更遠的地方去探地風了。”紫瑞道。

神容點點頭:“嗯。”

至少這片地方,哪裏都能去了。

幽州大地,從分崩的九州回到了一體,再不是一盤散沙。

東來打馬在側,低聲道:“少主以後探地風就沒有書卷在身了,難道不會覺得可惜?”

神容聽了不禁笑了笑。

如果是曾經,或許是會覺得可惜,初來幽州,曾經那不過是為家族利益謀劃的家傳寶物,她可以為那卷書豁出性命,怎會舍得獻出。

等後來站到了高處看出去,才發現它有更大的用處,遠及山河社稷。

高處就是腳下這片大地,這裏守著的人。

“有什麽好可惜的,”她淡淡說:“我自己就是書卷。”

望薊山裏,熊熊冶礦爐火又燒了起來。

自長安工部趕來的官員們正在礦眼處忙碌,時不時穿梭著新征募而來的民夫。

一道穿著月白圓領袍的身影穿過樹影,領著三四個護衛,在腳步飛快地往山外走:“山家軍就要調回河東去了?為何不早說!只要主帥還沒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