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1(第2/3頁)

幸子十分同情姐姐被迫離開故土的酸楚,自己也對那個家依依難舍,本想盡早去看望姐姐,但是老有事兒纏著,磨磨蹭蹭又過了兩三天。姐姐又打電話來說:“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回大阪,已經決定便宜一些租給‘音爺爺’一家來住,順帶也請他們守著這個屋。眼看就到八月了,必須收拾好行裝,我最近每天都趴在倉庫裏。父親去世以後,家具、器物都堆積在倉庫裏,看著這七零八落、堆積如山的東西,我一直茫無頭緒,不知從哪兒著手才好。這些東西中或許有我們不用而你看得上的,你還是來一趟吧。”

“音爺爺”叫金井音吉,是父親以前在濱寺的別墅使喚的一個老爺子。如今他兒子娶了媳婦,在南海[43]的高島屋百貨店幹活兒,他也過上了悠閑的日子,但是自那以後始終還有來往,所以托他們一家子看管家屋。

接到第二個電話的第二天下午,幸子回本家去了。一進門只見中庭那邊的倉庫門正開著,幸子在左右兩扇分開的門口叫了聲“姐姐”朝裏走去,姐姐正在樓上蹲著,頭上包著頭巾,全神貫注地清理東西。正值梅雨季節,倉庫裏潮潤潤的,充滿了黴味兒。姐姐的前後左右,都是碼得五六層高的舊箱子,箱子皮上寫著“紅漆胡桃木腿食案二十只”“湯碗二十只”等字樣,旁邊有一個長方形衣箱,箱蓋已經打開,裏面裝滿了小盒子。姐姐小心翼翼地解開盒子的絳帶,把志野窯[44]的點心碟、九谷[45]產的酒壺等等一一檢查後放歸原處,把要帶走的、要留下的和要處置的東西一一分開。

“姐姐,這是不要的?”幸子問她。

“嗯、嗯。”姐姐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一雙手忙個不停。幸子忽然看見姐姐拿出來的箱子裏有一方端硯,馬上想起了當年父親被蒙哄買下它時的情景。父親這人對書畫古玩毫無眼力,卻有個毛病,認為無論什麽東西只要價格高準不錯,經常被人糊弄買下一些毫無價值的貨色。這方硯石也是一個經常來往的古董商送來的,開口要價幾百元,父親二話沒說就買下來了。幸子當時正好在場看見,幼稚的她心裏在嘀咕:一塊硯石值那麽多錢嗎?父親既不是書法家也不是畫家,買那玩意兒幹什麽?更糊塗的是和這方硯石一起,他還買了兩塊治印的雞血石。父親一位摯友,擅長寫漢詩的醫學博士,不久就到花甲壽辰,父親準備選一些祝詞刻在印石上贈以慶賀,誰知那篆刻家卻把石頭退回來了,說是非常抱歉,石頭有雜質,不宜雕刻。但這又是花了大價錢買下來的,舍不得丟,就長期收藏在一個什麽處所,後來幸子也見到過幾次。

“姐姐,不是有兩塊叫雞血石的石頭嗎?”

“嗯……”

“那東西還在嗎?”

“……”

“喂,姐姐!”

“……”

姐姐正把一只寫有“高台寺泥金畫文卷箱”字樣的小箱子擱在膝上,手指死勁插進關緊了的箱蓋縫隙間,一心想把它掰開,幸子的話她像是一句也沒聽見。

幸子很少看見姐姐這個模樣,爭分奪秒、專心致志地幹活,甚至連別人說話也充耳不聞。要是讓知道的人瞅見,誰都會稱贊她是一位能幹、勤勉的主婦,但實際上姐姐並不能幹。每逢發生了什麽事情,一開始她就茫然不知所措,精神恍惚,過一陣子,就像今天這樣鬼神附體似的幹開了。因此,旁人見此情景,一定會認為她是一位舍死忘命幹活的能幹妻子,其實她只是陷入亢奮狀態,昏頭昏腦地瞎忙乎罷了。

“姐姐可真有意思,昨天她在電話裏哭出了聲,說什麽‘哪怕我說得流淚也沒人聽,幸子你一定要來聽我說一說’,但是,我今天去看她,她卻一頭鉆在倉庫裏整理東西,我叫‘姐姐’她都不吭一聲。”傍晚,幸子回來後和妹妹們談著。

“姐姐不就是那麽個人嗎?”雪子也說道,“你們等著瞧,等她緩了這口氣,一準又會哭鼻子的。”

隔一天,姐姐打電話叫雪子去一趟。雪子說“這次讓我去看看她是個什麽樣子”便去了,住了一個星期才回來。

“行李似乎大致整理好了,不過姐姐還是那副鬼神附體的架勢。”雪子說著笑了起來。據雪子說,姐姐叫她去看家,因為夫妻倆要回名古屋辰雄的老家辭行。她去後第二天即星期六的下午他倆動身,星期天深夜便回來了。可是,那以後的五六天中,姐姐每天伏在書案前練習寫字。問她為什麽練字,她說在名古屋還走訪了辰雄的一些親戚,受到了盛情款待,必須給每家寫封致謝信,這對於姐姐來說無異於一項大工程。特別是辰雄的嫂子書法上乘,姐姐想寫得毫不遜色,於是鉚足了勁兒練字。平日給名古屋這位嫂子寫信時,她案頭總是擺著字典和《尺牘文範》,草書的寫法也毫不含糊地查清,遣詞造句反復斟酌,打幾遍草稿,寫一封信就要花一整天時間。何況這次要寫五六封,光草稿就不容易完成,所以,她成天就鼓搗這事兒。而且,她還拿著草稿給雪子看,商量怎樣修改:“雪妹,這樣寫行嗎?還有什麽寫漏了的?”今天,直到雪子要回來時,好不容易才寫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