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4(第2/3頁)

貞之助走出五十米光景,回頭一看阿春從後面跟來了。她剛才穿的連衣裙濺滿了泥水,回家時成了落湯雞,這回換了件單和服,用帶子把下擺紮起來,露出了紅內裙,貞之助厲聲喊道:“不用跟我來!回去!”她說:“我馬上回去,就送您一段路。”說著她又追上來說:“老爺,那邊不能走,要從這邊走才行。”她沒往東走,而是往南直行,貞之助也跟著她走上了國道。然後他倆盡量往南迂回,沒蹚多少水就成功地走到阪神電車軌道以北一兩百米的地方。可是要去小學校,一定得從這裏向東橫插過去,幸而這一帶水淺,只有長筒靴那麽深。貞之助越過阪神電車軌道,走到舊國道邊時,意外地發現水更淺了。這時已經可以看見前面的小學校了,學生們從二樓的窗口伸出頭來。“啊,學校平安無事,太好了!”貞之助聽到身後有人非常興奮地自言自語,他回頭一看,阿春還是尾隨而來了。起先貞之助走在阿春後面,記不得後來在什麽地方趕過了她。水流很急,貞之助必須一步步踩牢才敢行走,靴子裏又灌進了水,更是舉步維艱,他只顧自己走路而沒注意到阿春。比貞之助矮小的阿春,紅內裙幾乎全浸在泥水裏,洋傘也幹脆不打了,當拐杖使。為了不被洪水沖倒,她一路上扶著電線杆和人家的墻壁走,所以遠遠落在後面了。阿春喜歡自言自語的毛病是頗有名的。看電影時她老是一個人時而拍手叫好,時而表示驚訝,口裏念叨著“太好了!”“不知他要做什麽呀?”大家都說和阿春一起上電影院受不了。貞之助想到她身處隨時有可能遭受滅頂之災的洪流中又犯了老毛病,不由得感到好笑。

丈夫出去以後,幸子一直坐立不安。幸好雨稍微小了點了,她走到大門口張望時,正巧蘆屋川車站前出租汽車站的司機打門前經過,向她打招呼,她忙不叠地向他打聽小學校的情況。司機說,雖然他沒去看過,但是那所學校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據說,雖然去學校的幾條路都被水淹了,但是那所學校地勢很高,沒遭水淹,大概沒什麽問題。幸子聽他這一說稍許放心了一點。司機還補充說,人們都紛紛傳說,雖說蘆屋川漲水嚴重,但是住吉川洪水泛濫更加兇猛。好幾路電車,阪急線、鐵道省營線和國道線都不通了,詳細情況不很清楚。但是聽從西邊走來的人說,從這裏到鐵道省營線的本山車站一帶,漲水不大,沿著電車軌道走,不必蹚水就走得過去,但是再往西而去,就是一片濁流的汪洋大海,巨大的浪濤從山那邊一個接一個轟湧翻卷而來,把各種各樣的東西沖向下遊;有的人趴在榻榻米上,有的人拽著樹木,一邊呼救一邊隨著洪流滾滾漂去,但是誰也沒辦法救他們。聽了司機這番話,妙子的安危更令人擔心了。她去的那所本山村野寄的裁剪學院,位於公路旁甲南女子中學前的車站稍北處,離住吉川河岸只有二三百米遠。如果像這位司機所說,那裏肯定被淹沒在濁流的大海之中了。幸子說,妙子往裁剪學院去的時候,要步行到國道的津知車站,從那裏再乘公共汽車。司機說:“您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府上的小妹剛才往下走向國道的時候,我碰見她了,她穿一件綠色雨衣。那時候出去,到那裏沒多久大概就漲水了。野寄那邊比小學校更令人擔心。”幸子情不自禁地急忙跑進屋裏聲嘶力竭地喊:

“春丫頭!”

女傭們說,阿春跟在老爺後面出去了,一直沒回來。這時,幸子像小孩一樣咧著嘴哭了起來。

阿秋和阿花驚詫地一聲不響地瞪著幸子哭泣,幸子覺得有些難為情,便從客廳逃到陽台上,一邊抽抽搭搭地哭,一邊朝院子的草坪走去。就在這時,舒爾茨夫人從鐵絲網的上方探出頭來,臉色蒼白。

“太太,”她問道,“太太,你的先生怎麽的了?悅子小姐學校怎麽樣?”

“我丈夫接悅子去了。悅子的學校多半沒事兒。太太,你家先生呢?”

“我的丈夫到神戶接佩特和露米去了。真叫人擔心呀!”

舒爾茨的三個孩子中,只有弗裏茨年幼尚未入學,佩特和羅斯瑪麗在神戶的山手那邊德國人俱樂部附設德國小學念書。他們的父親舒爾茨也在神戶工作,以前常見他們父子三人一起出門。自從盧溝橋事變以來,生意日益蕭條,父親時常不去上班,最近,每天早晨只有兩個孩子結伴而行。今天早晨,父親也沒上班,因為惦記著孩子的安全,說是無論如何得去一趟神戶,剛才走了。當然,當時他既不知水漲到了什麽程度,也不知電車已經不通。他的夫人為他擔憂,但願他在路上不要出什麽差池才好。夫人的日本話說得不如孩子們好,會話還很吃力。幸子夾雜著半生不熟的英語與她溝通,盡可能地勸慰她,要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