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17(第2/3頁)

姐姐說:“雪子好不容易找借口把梅子哄上樓,趁這當兒我趕緊換身衣服就來了,這陣子肯定叫雪子夠受的。不過,我已經出來了,今天就慢慢兒吃吧。”姐姐眺望著餐廳外繞彎而過的河流說道。“這裏真像大阪呀,沒想到東京也有這樣的地方。”

“真是太像了!當姑娘的時候,每次跟父親到東京來,他總帶我來這裏。”

“這裏叫蒟蒻島,這是個島嗎?”

“誰知道呢,以前好像沒有這樣沿河的餐廳,不過地方肯定在這裏。”幸子說著,也朝窗外縱目望去。當年跟隨父親來時,這條沿河大道還只有一邊有房子,而現在沿河也建起了房屋,大黑屋將馬路夾在中間,做好的飯菜像是從對面正屋端到沿河餐廳來。與過去相比,現在這座餐廳的景致更使人覺得身在大阪了。這是因為餐廳建在河流拐彎處的石崖上,另有兩條河朝這個拐彎處匯集而來,恰成一個“十”字。坐在拉窗旁,不禁使人想起在大阪的四座橋邊的牡蠣船[98]上朝外望見的景色。這裏的“十”字河流之間,沒有四座橋,只架設了三座。這一帶的工商業者居住區,江戶時代就有了,在關東大地震以前,它與大阪的長堀一帶相似,有著古老街道共有的靜謐感覺,但現在無論人家、橋梁和馬路都已全部翻新,而來往的行人卻稀疏了,使人覺得這是一條新開辟的街市。

“您要來點汽水嗎?”

“嗯,那……”幸子看著姐姐的臉說,“喝點什麽?姐姐?”

“喝汽水就行了,因為是午飯……”

“喝點啤酒總可以吧?”

“如果你能幫我喝半瓶的話……”

幸子知道姐姐在四姐妹中酒量最大。姐姐非常喜歡喝酒,有時好像很想慢慢地品嘗似的,她最愛喝日本酒,也並不討厭喝啤酒。

“姐姐近來恐怕沒時間慢慢喝酒了吧?”

“倒也不是,每天晚上都陪你姐夫喝一點,再加上常常有客人來……”

“客人,都是些什麽人呢?”

“麻布的哥哥來了一準得喝酒。他還說什麽在那樣簡陋的屋子裏,孩子們又吵又鬧,喝起酒來別有一番滋味……”

“姐姐,那夠你忙的!”

“不過,和孩子們在一起,我只管酒就行了,不費什麽事,至於下酒的菜用不著我一一吩咐,阿久都安排得好好的。”

“那姑娘現在真頂用了。”

“她最初也和我一樣,老說不喜歡東京,還哭鼻子呢,總是念叨著‘讓我回大阪,讓我回大阪’。不過,近來倒是不大提起了。無論如何,我得留著她幫我,直到她出嫁為止。”

“她和春丫頭哪個大些?”

“春丫頭多大了?”

“二十了。”

“那就是同年的咯。幸子,那個春丫頭也放不得呢,一定要留住她。”

“那姑娘十五歲來的,前後快六年了。我說過多少次叫她上別的地方去,她說什麽也不肯走,不過,她實際上也是虛有其表,沒有你們想的那麽好。”

“我也聽雪子這麽說過,可是,你看前天晚上她那功勞可不小呢!在那種場合,阿久慌得團團轉,比阿春可差遠了,你姐夫也大吃一驚,直誇春丫頭是個‘了不起的姑娘’。”

“她在那種時候,確實熱情,有人情味,也夠機靈的,上次鬧水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姐姐要的中份烤鰻魚段和幸子要的烤小鰻魚串還沒燒好,她們邊吃邊等,幸子一一數落了阿春的短處權當下酒菜。

聽著別人誇獎自己的女傭,作為主人自有幾分得意,絕無不快之感,也用不著宣揚人家的缺點,所以,當別人稱贊阿春時,幸子總是不置可否地聽著。何況像阿春這樣獲得外界好評的女傭是頗為罕見的。因為她善於交際,辦事機靈周到,而且慷慨大方,自己的東西也好,主人的東西也好,都可以毫不吝惜地送人,所以在那些常來常往的生意人和手藝人中間大受歡迎,大家都“阿春姑娘、阿春姑娘”地捧著她。連悅子的班主任、幸子的那些太太朋友們,也特意托人傳話說阿春實在是一位值得佩服的女傭,往往使得幸子目瞪口呆。最了解幸子苦衷的是阿春的繼母,她住在尼崎,時常來蘆屋請安,逮著幸子再三請托:“不管別人怎樣說,這麽個難侍弄、惹麻煩的姑娘,您都留下來使喚,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為了這姑娘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所以我知道太太您拿她有多頭痛。萬一您辭掉她,無論哪家也不會收留她這號人。哪怕給您添麻煩,也請您忍著性子留下使喚,不給工錢也行,您怎麽罵她也可以,可一點也不能嬌慣她,一天到晚訓她都不為過。”

當初,張惣漿洗店的老板領著阿春找到幸子說:“有個十五歲的姑娘,名叫阿春,請您留下來使喚吧。”當時幸子看她長得俊俏可愛,有意試用一下。可是一個月不到,就越來越覺得自己雇錯了人,明白了她繼母說的“難侍弄、惹麻煩的姑娘”絕不是謙虛的客套話。令全家人最頭痛的是這姑娘不愛清潔。在剛來試工時,幸子就注意到了她手腳又黑又臟,還以為是她家境遇使然。不久大家就明白了,她特別不喜歡洗澡、洗衣,原來是生性懶惰。幸子為了矯正她這些壞習慣,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提醒她注意,但只要稍不留神,她又故態復萌。其他用人幹完一天的活兒必定要洗個澡,只有她到了晚上就在下房裏打盹兒,連睡衣也不換就睡著了。她連貼身的衣褲也懶得換洗,臟衣服接連穿好幾天也毫不在乎。為了把她弄幹凈,幸子甚至叫人看著她,強迫她脫光衣服去洗澡,又常常檢查她的衣箱,把她亂塞在裏面的臟襯衣、內短裙等統統抖摟出來,叫她當場洗幹凈。這比管教自己的女兒還要勞神得多。比幸子更直接深受其害的是女傭們。她們首先叫苦不叠,有的說:“自從春丫頭來後,下房壁櫥裏都讓她的臟衣服堆滿了,臟得不成體統。她自己說什麽也不洗,沒法子,我們想幫她洗洗,掀出那些臟衣服一看,我們都嚇了一跳,裏面竟然有太太的內褲!這個人,她嫌麻煩不洗衣服,連太太的衣服她都偷來穿。”有的說:“走到她身旁就臭氣熏人,不光是身子臭,她還經常買零食吃,又偷嘴兒,胃也像是吃壞了,那口臭更難聞。晚上和她睡在一塊兒真是遭罪。”有的說:“我們也惹上了她身上的虱子。”此類訴苦聲不絕於耳,幸子曾幾次跟她說明緣由,打發她回尼崎家裏去;但總是被她父母輪番送回,講一大串道歉的話,不管幸子同意與否,把她丟在這裏就走了。據說,在尼崎家裏還有兩個弟妹,只有她是前妻所生,生性較劣,學校的成績也比弟妹差得多。父親對後妻有顧慮,而繼母對父親也多心,把她留在家裏真是風波不止。她父母磕頭作揖懇求幸子:“情況就是這樣的,無論如何請您收留她,直到她出嫁為止。”特別是繼母滿腹牢騷,她說:“左鄰右舍對這孩子評價出奇的好,連弟弟妹妹也都護著她,所以我動不動就被人誤解,好像是我虐待了繼女似的。我說這孩子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她父親根本不信,還暗地裏袒護她,我委屈得不得了,只有太太您能理解我。”聽她這麽一說,確實如此,幸子理解了她身為繼母的尷尬的處境,反倒同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