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21(第2/3頁)

盡管如此,她為人不只是墨守成規、一味嚴格,也有慈愛、溫情的一面。例如鬧水災的時候,當她聽說附近的派出所逃來了兩三個滿身泥濘的災民,就派女傭火速送去了一些襯衫和內衣,還熱心地勸阿媽們有單和服也送幾件去;她不但擔心丈夫和孩子們的安全,還惦記著悅子,急得臉色蒼白,淚眼婆娑;傍晚,當她知道丈夫和孩子們平安歸來時,發狂了似的歡呼著跑出去。至今,幸子還清晰地記得,透過楝樹葉,她看見夫人情不自禁地忘我地緊緊擁抱著丈夫。那樣熱烈的愛情真令人感動。一般而言,德國的婦女是了不起的,但不會都像舒爾茨夫人這樣吧,像她這樣出色的人畢竟非常難得。有這樣的人做鄰居真是自己的福分,可惜和她的交往太短暫了。大體上,西洋人的家庭都不大願意與近鄰的日本人來往,但這一家卻在這方面做得很圓通,剛搬來時,他們挨家分送精美的金字塔形洋點心以致意。現在回想起來,除了孩子們合群玩兒之外,自己也該敞開心扉和她更密切地來往,請她教一些菜肴和點心的做法就好了,幸子現在不免有點惋惜。

因為夫人有這樣的個人魅力,除了幸子家外,不少鄰人都對她依依不舍。經常出入他家的商人,有的以特別便宜的價格買到了縫紉機、電冰箱什麽的而分外高興。她還把不必要的家具盡可能廉價賣給熟人和有來往的人,無人要的東西全都賣給家具店,僅僅留下一些餐具,裝進郊遊用的籃子裏。

她笑著說:“這個家裏已經什麽也沒了,我們上船以前就用這個籃子裏的刀叉吃飯。”

聽說夫人回德國後要布置一間日式房間,房間裏打算擺些日本的土特產品以表紀念,鄰居們紛紛送來書畫、古董,幸子也把祖父母流傳下來的繡有古代牛車輪的包袱皮送給了她。羅斯瑪麗把自己平素喜愛的洋娃娃和洋娃娃的育嬰車送給了悅子,而悅子回贈了上次跳舞拍下的彩色照片,以及當時穿的那件繡有花鬥笠的粉紅色綾子縐綢長袖和服。

上船的前一晚,羅斯瑪麗得到媽媽的許可睡在悅子房裏,這一晚兩人鬧得沸反盈天。悅子為羅斯瑪麗讓出了自己的床,自己借用雪子的草墊子,但是,兩個人壓根兒不想睡,貞之助被她們的叫喊聲和在走廊裏吧嗒吧嗒來回奔跑的聲音吵得一會兒也沒睡著。

“鬧得夠厲害呀!”他嘟嘟囔囔說著把被子蒙到頭上,可是後來鬧得更厲害了,最終,他驀地一下擡起頭來,拉開枕頭邊台燈的開關。

“喲,已經兩點鐘了呢!”

“哎?那樣晚了嗎?”幸子也吃驚似的問。

“讓她們鬧過火了不行吧,舒爾茨夫人會生氣的。”

“只有今天一個晚上,不要緊吧。夫人今天晚上會寬容的……”正說到這兒,突然聽見悅子喊“妖怪……”,接著聽到腳步聲向他們寢室來了,“爸爸!”悅子在隔扇外面高喊:

“爸爸!‘妖怪’用德語怎麽說呀?”

“悅子她爸,她問你‘妖怪’德語怎麽說,你知道就告訴她……”幸子說。

“Gespenster!”貞之助無意中大聲喊出來,他還是不知多少年前學過德語,現在居然還記得這個單詞,真是不可思議。

“‘妖怪’在德語中叫‘Gespenster’。”幸子說。

“Gespenster,”悅子又念了一遍,“露米小姐,我是Gespenster……”

“啊!我也是Gespenster。”

於是她們鬧得更不可開交了。

“妖怪!”

“Gespenster.”

她倆前呼後應地喊叫著在二樓上來回奔跑,終於跑到貞之助夫婦寢室前了,羅斯瑪麗首先闖了進來。一看時,兩人都用被單蒙著頭裝作妖怪,隨後,一邊叫著“妖怪”“Gespenster”,一邊哈哈大笑,繞著床轉了兩三圈又跑到走廊上去了。直到三點左右她們才回到寢室,但是不出所料,她倆因興奮過度一直沒有睡著。羅斯瑪麗也許是想家了,吵著要回媽媽那裏去,貞之助夫婦倆只好輪流起身安慰她,快天亮了才好不容易哄她們睡著了。

開船那天,悅子由母親和妙子帶著,捧了花束去碼頭送行。因為是晚上七點多開船,前來送行的孩子較少,羅斯瑪麗的德國朋友只有一個叫英格的少女,悅子在舒爾茨家開茶會時經常見到她,因為她名字和日語的菜豆讀音相似,悅子背地裏叫她“菜豆”。日本女孩兒只有悅子來了。舒爾茨家一行在白天就上船了。悅子她們提前吃了晚飯,在阪神線的三宮車站坐上出租車,當汽車駛過海關前面時,立刻看見了裝飾有彩燈的柯立芝總統號正如不夜城一樣巍然聳立在碼頭。她們很快就找到舒爾茨夫人的客艙。房間內的墻壁、天花板、窗簾、床鋪,都是乳白色透著綠色,床上堆滿花束,更顯明亮奪目。夫人喊來羅斯瑪麗,吩咐她帶悅子小姐在船上參觀。羅斯瑪麗當向導領她到處走走,因為再過十四五分鐘就要開船,悅子也焦慮不安,只記得這條船漂亮、豪華,再就是上上下下爬了好多趟樓梯罷了。悅子返回客艙時,只見夫人和母親正在流淚道別。一會兒,她們被準備開船的鑼聲趕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