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6(第2/3頁)

少年看見紅玫瑰

原野上的玫瑰,

多麽嬌嫩多麽美,

急急忙忙跑去看,

心中暗自贊美,

玫瑰、玫瑰、紅玫瑰,

原野上的玫瑰……

這些歌是德國電影《未完成的交響樂》[130]中的插曲,幸子們也都很熟悉。她們說不清是誰帶頭,也跟著那軍官哼起來了,後來漸漸聲音也大了,開始跟他合唱起來。她們從後面都看到那軍官的臉一直紅到脖子。突然,他的歌聲帶著興奮的顫音,聲音越來越大。軍官和她們座位隔了一段距離,這樣反而好些,可以毫無顧忌地合唱。不久,合唱完了,車廂內又恢復了沉悶的寂靜。軍官也沒再唱了,仍然靦腆地低頭坐著,到岡崎車站時,他悄悄地站起來,像逃跑似的溜下了車。

“那個軍人,一次也沒有讓我們看到他的臉。”妙子說。

幸子她們是初次來蒲郡遊玩。這一次動了念頭,是因為老早就聽貞之助說過這裏的常磐館。貞之助每月要去名古屋出差一兩次。他常說:“我一定得帶你們到蒲郡去一次,悅子她們準會高興的。”雖然許諾了好幾次“這次一準去”,但是每次都吹了。而她們此番的蒲郡之行,正是由貞之助倡議的。“我本想去名古屋的時候順便帶你們到蒲郡去一次,但是,總是事情太多,沒功夫陪你們,趁這次機會你們自己去看看吧。盡管稍微有點匆忙,但是可以從星期六傍晚待到星期天下午。”貞之助還打電話和常磐館聯系好了。

自去年東京之行以來,幸子已經有了離開丈夫外出旅行的經驗。她為自己和以前大不相同、能大膽地獨立行動而孩子似的高興,當她到達旅館時,不禁心中再次感謝丈夫為她們安排了這樣的日程。因為今天的相親給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果就這樣和雪子在大垣車站分手,那種不可言喻的惡劣的心緒將會長時間地糾纏不已。她自己不愉快姑且不論,眼看著讓雪子遭受了那麽一次挫折,又讓她孤零零地悄然回東京去,幸子實在於心不忍,多虧丈夫想出了這麽個好主意。她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今天在菅野家發生的事,這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看到雪子似乎也和悅子、妙子一樣,盡情享受這一夜的樂趣,她感到由衷欣慰。天從人願的是,第二天早晨雨也停了,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天。而且這個旅館的各種設備、娛樂設施和海岸的景色等,都正如貞之助所料,使悅子樂得手舞足蹈。最難得的是,雪子春風滿面,好像早就把昨天相親的事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幸子感到僅有這一點收獲也就不虛此行了。她們在下午兩點過後到了蒲郡車站,一切照預定的那樣,相隔十四五分鐘,分別乘上、下行列車就此東西分袂。

上行列車後開,雪子送走她們後又待了一會兒,坐上了去東京的慢車。她也曾想到這樣遠距離坐慢車肯定很無聊,但是委托旅館買快車票和在豐橋換車也麻煩,所以還是決定坐這趟車直達東京。她從提包中拿出阿那托爾·法朗士[131]的短篇小說集,打開書來,但總覺得心情沉重,看不進去,不久又把書丟下,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她這種沉重心情,顯然是由於三天來累積的肉體的疲勞,加上直到剛才為止和大家一起盡情享樂在心理上引起的反作用;另一個原因是,她想到此一去又得在東京熬上幾個月,不免心情郁悶。特別是這次在蘆屋待了很久,使她產生了可以不回東京了的僥幸心理,再加上剛才在旅途中一個陌生車站突然和大家分手,只剩她形單影只,她不禁倍感淒涼。剛才悅子還開玩笑地說:“二姨今天別去東京了,送我回去吧。”她當時輕描淡寫地搪塞說:“我不久又會來的。”但是老實說,那一瞬間,她還真的動了心,是不是今天先回蘆屋,改天再去東京呢?

二等車廂比昨天還要空,她一個人坐了四個人的位子,屈膝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想睡一會兒,但是左肩僵得連脖子也不能轉動了,不能像昨天那樣睡得安穩,她幾次昏昏沉沉地剛打個盹又醒了。但這也只是三四十分鐘的事,火車駛過辯天島時,她已經毫無睡意了。她剛才就發現車廂過道對側相隔四五排的座位上,面朝這方坐有一個男人,實際上是她注意到那人正直勾勾地瞅著她的睡態,才一下子睡意全消。那個男人看見她把腳從座椅上放下,穿上草屐、輕輕地坐端正時,也一時把目光移向窗外。但是好像有什麽事情放心不下似的,過一會兒又目不轉睛地盯著雪子。最初,雪子對這種無禮的眼光只是覺得不快,不久她漸漸意識到了,他這樣老瞅著自己或許事出有因。這當兒,她也覺得在哪兒見過這個男人。他大約四十歲上下,身形瘦小,身穿灰色白條紋西裝,內著翻領襯衫,膚色黧黑,分頭梳得一絲不亂,總覺得是個鄉紳。他兩手重疊放在膝間的一把洋傘上,剛才是下巴擱在手背上,現在靠著座椅背坐著。他頭頂的行李架上放著一頂雪白的巴拿馬帽。“真奇怪呀,這是誰呢?怎麽也想不起來。”——男女雙方都是一副迷惘的表情,互相窺探對方,又避開對方的視線。雪子想起這個男人是剛才在豐橋上車的,這一帶照說不會有她認識的人。突然間,她想起了十幾年前,由大姐夫介紹自己和一個姓三枝的男人相過親,當時聽說三枝是豐橋市的富豪,這男子多半就是那個三枝了。當時,她嫌這個男人的長相帶有鄉紳的土氣,一點也不靈光,沒看上他。不顧姐夫熱情撮合,她還是由著性子拒絕了這門親事。從那以來,又經歷了十余年的歲月,今天看來,他還是土氣十足。他長得並不怎樣難看,初次見面時就顯老,但現在與當年相比也不見得老了許多,只是土味兒更濃了。正因為他有這個特點,雪子在模模糊糊記得的許多次相親中回憶出了這副尊容。當她認出他的同時,那人也仿佛認出了她來似的,倏地局促不安起來,把臉別了過去。盡管如此,他還是將信將疑似的,瞅空兒又瞟了她幾眼。如果此人就是三枝的話,除了相親以外,他還到上本町家裏來過一兩次,也見過她,並為她的容貌傾倒而熱烈求婚。所以,即使雪子忘記了他,他也應該記得雪子。那男人恐怕不是因她徐娘半老才心生疑竇,他詫異的也許是至今她仍然青春煥發、一副大姑娘的裝束,與當年相差無幾吧。她唯願那男人執拗地注視她的理由是後者而不是前者。盡管如此,這樣被直勾勾地瞅著也絕不令人愉快,她想到,從那以後,自己接連相了很多次親了,就在昨天又相了一次,今天是在相親後的歸途中。如果此事讓他知道了……想到這裏,她不由得身子哆嗦了一下。而且不湊巧的是,今天和前天大不相同,她身穿一件並不顯眼的印花和服,臉上的妝也很馬虎,她也自知乘火車旅行時比別人更顯憔悴。好幾次她想起身去補補妝,不過,在這種場合,且不說要經過他的身邊去盥洗間,哪怕是悄悄地從提包裏掏出化妝盒也等於示弱,她不願意這樣做。不過,從他坐慢車來看,可以推測他不是去東京。不知他在哪兒下車?她不時為這事嘀咕著。終於,在快到藤枝車站時,他站起身來從行李架上取下巴拿馬帽戴上,臨下車時,還毫不客氣地瞥了雪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