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第2/2頁)

她是一個壞孩子,可她不想當壞孩子。上帝肯定知道這點。如果代價不是這麽大,她會是一個好孩子的。而她的壞也並非真的壞。她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這有那麽可怕嗎?上帝一定能夠理解她的,因為人們說,他能識人心。如果他能理解她,他也就能理解每一個人。沒有誰想故意做壞人,每個人都想得到愛與支持。如此,也就沒有人下地獄了。可如果地獄裏一個人都沒有,又何必要有地獄呢?所以,根本就沒有地獄。

十四歲時,米拉把所有能從圖書館借來的、有趣的書都讀完了。他們不允許她從成人區借書,所以,她把自家書架上那些索然無味的書也翻了個遍。其實,家裏人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麽書。那些書都是自然而然搜集的,都是死去的親戚留在閣樓上的遺物。米拉從中找到了潘恩[14]的《常識》和尼采的《善與惡的彼岸》,以及瑞克裏芙·霍爾[15]的《寂寞之井》——一本她完全讀不懂的書。

後來,她既不相信地獄的存在,也不相信天堂的存在。可是,如果天堂不存在,新的問題就又冒出來了。如果既沒有地獄,也沒有天堂,那麽也就沒有善終惡果,世界就是本來的樣子。可現實世界即使在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眼中,也是一個可怕的地方。米拉不必看報紙,不必看上面報道的輪船爆炸和火燒城市的場景,不必閱讀上面有關集中營的傳言,她也能明白這世界有多麽可怕。她只須看看自己的周圍就夠了。在這兒,暴行和虐待比比皆是:在教室裏、校園中,以及她居住的街區裏。一天,母親叫她去雜貨店買東西,走在路上,她聽到一個男孩的慘叫,隨後,一陣鞭打聲從一座房子裏傳出來。米拉從小就在溫和的環境中長大,她嚇壞了。她不明白父母怎麽能如此對待孩子。如果她的父母這樣對她,她會更加不聽話,她很清楚這一點。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反抗他們。她會恨他們。可即便父母沒有這樣對她,生活中的恐懼依然存在於這個家裏。那裏彌漫著緊張、寂靜的氣氛。吃飯時,大家很少說話。父母之間總是存在某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就是在母親和她之間也經常處於緊張狀態。她感覺自己就像夾在戰爭中,武器就像刺進房間裏的光束,能穿過房間,傷到每一個人,卻抓也抓不住。米拉就想,是否每個人的內心都和她一樣狂亂而暴躁?她看著母親,母親的臉上帶著悲傷和憤怒;而在父親的臉上,她也看到了難過和失望。她對他們的感情也五味雜陳——愛、恨、怨、憤,還有渴望擁抱、親吻這些身體接觸的呼喊。可不管對母親還是父親,不管愛也好,恨也罷,她總是漠然處之。她從不撲到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家庭法則不允許有這樣的行為。她想知道這樣是否有人感到幸福。她是最應該感到幸福的,父母疼她,吃得好,穿得好,沒有受過傷害。可她本身就是一個呼嘯的戰場。那麽其他人呢?如果只有這樣一個世界,那麽也就不會有上帝,因為仁慈的造物主是不會創造這樣的一個世界的。她對這個問題的最終解釋是:世上本沒有神。

接下來,她開始構思一個永遠沒有不公、沒有殘忍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孩子們會被溫柔對待,並且享有充分的自由,人們以智慧推動整個社會的發展。那個世界的統治者——她認為一個世界必須要有統治者——是那裏最英明睿智的人。每一個人都能吃飽,但沒有人暴食,吃得像米特勞先生那樣胖。盡管她當時還不知道柏拉圖,可她想象出了一個和他所構想的如此相似的世界。但是,幾個月後,她又放棄了這一想法。顯然,一旦把某件事精心安排好了,她就感到厭煩了。她幻想自己的故事時也是如此。她曾幻想自己是一個被收養的孩子,一天,一個英俊帥氣的男人開著黑色加長豪車到沃德家的門口接她,那人五官精致,不像沃巴克斯爸爸[16]那樣難看,卻和他一樣有錢。他要帶她去另外一個美麗的國家,並且會永遠愛她。她還幻想,世上真的有仙女存在,只是因為人們不再信奉她們,所以她們才不再出現,可是,她自己依然虔誠地相信她們,於是就有一位仙女前來找她,許給她三個願望,她對此要想好久好久,而且變個不停。最後,她認為最好的願望就是父母幸福、健康、富有,這樣一來,他們就會愛她,並且從此生活幸福。問題是,這些故事的結局通常都很無聊,你再也無法往後想。她也試圖想象如果一切都變得完美,那麽生活會是什麽樣,可她怎麽也想象不出來。

後來,很久以後,當她回想起這些歲月時,會感到驚訝,十五歲的自己竟想到了將來可能遇到的事:人性本非惡,完美即死亡,生活比秩序重要,適度的混亂對心靈有益。最重要的是,這些才是生活本相。不幸的是,她忘記了所有這一切,她不得不頗費周折才重新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