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第2/2頁)

我發現,這很難做到。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瘋女人。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那裏亂七八糟的,堆滿了房東留下的零散的舊家具,窗台上還有幾株垂死的植物。我和自己說話,和自己,只有自己。如今,我已聰明到可以想出一段流暢的自言自語的對白。可問題是,沒有人回應,除了我,再無別人的聲音。我想聽別人的真話,可我強調那得是真的。我和那些植物說話,可它們枯萎了,死去了。

我希望我的人生是一件藝術品,可是,當我回望它的時候,它就像你眼花繚亂時看到的凹凸不平的墻面。我的人生無計劃地綿延,下沉,就像一條寬松的舊褲子,可不管怎麽寬松,你還是穿得上。

就像米拉、瓦爾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我在後半生也回到了大學。我同時帶著絕望和希望回到那裏。那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它本該讓你重獲新生,讓你光芒四射地進入一個新的旅程。在那裏,你可以結交比阿特麗斯·波爾蒂納裏[8],讓她帶你去塵世的天堂。在文學裏,新的生活和第二次機會,讓你可以一睹上帝之城的風貌。可是,此刻我開始懷疑,以前讀過的那些都是騙人的。你可以相信前四場戲,但不要相信第五場。李爾最後真的變成了一個整天胡言亂語的老呆子,他會對著燕麥粥流口水,能坐在位於斯卡斯代爾的裏根家的爐火邊,他就很高興了。哈姆雷特收買了委員會,把克勞狄斯驅逐出境,然後自己當了國王,他穿著黑色皮衣和德國軍靴宣布,亂倫者以死論處。他寫信給他的表弟安傑洛,他們決定一起凈化整個東海岸,於是,他們聯合黑手黨、海軍和中情局,取締了性的合法化。羅密歐和朱麗葉結婚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後來,因為她想回去讀研,而他想住在新墨西哥的一個社區裏,兩人分手了。她現在靠救濟金過活,而他留了長發,紮著印第安式頭巾,常常把“噢呣”掛在嘴邊。

茶花女還活著。她在波爾多開了一家小旅館,生意還不錯。我見過她。她亞麻色的頭發褪了色,畫著橘色系的濃妝,嘴角透出冷漠。她對苦艾酒、幹凈床單、瓶裝橙汁和某些可供出賣的女性身體的價格了如指掌。她全身上下比以前豐滿了許多,但身材還不錯。她穿著閃亮的淡藍色套裝走來走去,或者坐在吧台前和朋友們說笑,同時留心著伯納德的一舉一動,那是她最近的情人,已經結婚了。除了愛上伯納德令她偶爾脆弱,她是個堅強而有趣的人。別問我伯納德有什麽值得她如此迷戀的。她喜歡的不是伯納德,而是愛情本身。她相信愛情,不顧一切地繼續相信著,所以,伯納德有點兒煩了。被人喜歡是一件令人厭煩的事。作為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她應該堅強而有趣,唯獨不應該愛上一個人。一兩個月後,當他離開她的時候,她會想要自殺。但是,如果她能夠停止相信愛情,她就可以只是堅強而有趣,而他也會永遠愛她。可若是這樣她也會感到厭煩。於是,她不得不將他掃地出門。她選擇停下來喘口氣。

伊西和馬克離婚後,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9]結婚了。結婚後,他們放浪形骸,縱欲無度。他們發現,舒適婚姻帶來的快樂無法與打破禁忌帶來的興奮相比,於是他們在《波士頓鳳凰報》上貼了一則廣告,邀請男男女女來參加派對,和他們一起嘗試禁忌的快樂。他們辦了三次、四次甚至五次派對。他們抽大麻,甚至會吸一點兒可卡因,同時確保自己還有底線,至少還知道害怕當地的警察來找他們的麻煩。你也不要胡亂批評,至少,他們在守護自己的婚姻。而你呢?

過去的偉大文學作品的問題在於,它沒有告訴你如何去接受真正的結局。在這些作品中,你要麽結婚,從此以後過上幸福生活,要麽就死去。可事實是,這兩種都不是真正的結局。哦,你也確實會死,可絕不會在恰當的時候,你周圍不會掛滿情深意切的挽聯,不會有滿場的人見證你的痛苦。事實是,你要麽結了婚,要麽沒結婚,從此以後你不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但你仍要生活下去。那才是問題所在。你想想,假如安提戈涅[10]確實存在過,一年又一年,她一直做著安提戈涅,那不僅可笑,而且讓人厭煩。所以,巖洞和繩子是很有必要的。

不只是書中的結局。在真正的生活裏,你又怎麽知道你是在書的第一冊還是第三冊,或是在戲劇的第二幕還是第五幕?舞台的工作人員並不會在恰當的時候沖上來將帷幕拉下。那麽,我又怎麽知道,自己是正活在第三幕的中間,正向前進入偉大的高潮,還是已經活到了第五幕的尾聲,一切都行將結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可能是赫斯特·普林[11]或多蘿西婭·布魯克[12],或者我可能是一部電視劇的女主角——她叫什麽來著?繆爾太太!對,她走在沙灘上,她愛上了一個幽靈,她本來長得很像吉恩·蒂爾妮[13]。我一直想長成吉恩·蒂爾妮那樣。我坐在一張椅子上,沒人需要我給他織羊毛襪,於是,我會不會織就沒什麽關系了。(很奇怪的是,瓦爾就會。現實不會像書中所寫的那樣。你能想象彭忒西勒亞[14]織襪子的畫面嗎?)我只是坐在這兒,活到末日的邊緣——什麽?你說這些都是瓦爾的想象?那她可能忘了告訴我,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