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樹袋熊、夜晚的海(第2/4頁)

我被景色的過分美麗和濃烈的感情擊垮了,出不了聲。夜晚遲遲不肯來臨,西邊的天空始終白光閃閃,白得活像熒光燈。夜還是不要來的好,我想。沒有裕志的人生時光我不願想象。

天際,透明的粉紅和橘紅被漸次吸收,出現了一種仿佛我出生前見過的、懷舊的色彩。

“怎麽做這種夢!”

起來後我很生自己的氣,想找裕志,他不在,似乎早已起床出門散步去了。旁邊,被褥已經照裕志一貫的疊法疊好。在早晨的陽光中,我混亂不堪。一旦某個人不在便束手無策到這種地步,這樣的人生,我認為很可怕。而在生活中發現有那樣一個人存在,就是恐怖了。裕志怕我死掉,怕得有點神經衰弱,我這時才覺得捕捉到了他那時候的心情的一絲半縷。

夢中的不安還殘留在我體內,心臟不自覺地怦怦直跳。直線似的早晨的光線透過天窗射進來,鳥雀啁啾個不停,嘈雜煩人,響亮得讓我懷疑哪來這麽多鳥一起叫,那叫聲保準來自廣播或者CD。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拿出牛奶喝著,慢慢地,那幸福的感覺又回來了。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醒來,天氣晴朗,我在幹爽的空氣中喝著牛奶。玻璃杯出汗了。我有心情想想今天去哪裏了。

夢有時使我們意識到日常生活是如何脆弱的東西。我想,也許是年輕造成了不穩定。即使我們認為自己像一對老夫老妻,我和裕志體內也一定依然充滿著與年齡相稱的活力,針對這場早婚乃至它模糊不清的全貌,年輕的能量肯定產生了某種抵觸情緒吧,因此,它偶爾地要變身成夢發泄出來。

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我都不會害怕。然而唯獨像夢中那樣,面對鮮明真切的感情,活脫脫幽靈似的木知木覺地迎上去,是我所害怕的。裕志遭遇了爺爺的死之後,才不得不清醒地面對種種事情,就如同現在,他迎來了用眼淚沖洗往事的痛苦的每一天。

裕志散完步回來了,不慌不忙地說道:“你被夢魘住了,吵得我睡不著,就起來了,壯著膽子一個人到外面喝了杯卡布基諾,淡是淡了點,可很奇怪,味道好得很。早飯我請客,待會兒我們再去吧。”

我點點頭,開始梳洗打扮。

我和裕志乘上出租車,去了過去我和母親只去過一回的一個像動物園的地方,一個旅遊點,裏面養了許多澳大利亞的稀有動物。我們最先去了圈養樹袋熊的地方,這裏有好幾座圍著柵欄的桉樹林,樹袋熊掛在樹上,索然無味似的把桉樹葉含在嘴裏嚼著。四周彌漫著桉樹葉的味道,整體籠罩在一種難以說清的悠閑但卻缺乏活力的氛圍之中。我問裕志,怎麽樣,你能告訴我這些樹袋熊在想什麽嗎?

“它們只想著桉樹呢,現在不行啊!”裕志說的時候一本正經,有些好笑。

“這個我也知道呀。”我說。

在這片綠樹成陰的廣闊天地裏,大袋鼠們就像奈良公園[1]裏的鹿那樣旁若無人,有的跳來跳去,也有一群雌袋鼠以袋鼠王為中心圍在樹下,還有些家夥甚至在交配。這種動物在日本被視作珍稀動物,在這個空間裏卻極為普通,很多,感覺就像狗或貓之類。我想要欣賞這片寬闊的草坪上生物散布的全景,就坐到了長椅上。裕志在遠處目不轉睛地看大袋鼠,有時還摸摸小袋鼠。不久,他朝我這邊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了。

“這些家夥跟老鼠似的,心靈不大能溝通的感覺。”他一副不大中意的樣子。

“剛開始接觸的動物都這樣。”我安慰他。

坐了一會兒,鴯鶓過來了。這種鳥像鴕鳥那樣極具動人力量,脖子長,頭大,差不多有我的頭一樣大小,眼睛漆黑漆黑的,長著許多只能認為是睫毛的東西,顯得非常可愛。

“不會啄我們吧。”

我定定地望著鴯鶓,裕志也看得入迷。這時,遠處的鴯鶓們也相繼快步走過來,我和裕志都像被它們圍起來了。它們身上的羽毛成簇成串地搖著,滿臉的正經樣十分滑稽,讓我和裕志笑不可止。

“奇怪的生物,奇怪的時間。”我說。

桉樹的氣味隨風飄來,日影中,唯有時間流逝而去。

入夜,在面對港口的意大利餐館,我們和母親相聚了。

母親穿一件白色針織連衣裙,挺著的肚子特別顯眼。某個時間,我也曾是在這個肚子裏呢,我想。我們一面吃飯,喝紅酒,一面欣賞夜景和倒映在水面上的船舶的燈火。裕志又是一番大吃特吃,似乎要把失去的某些東西補回來。連母親也感嘆說,裕志看起來挺瘦弱的樣子,飯量倒不小哩。在吃甜品喝咖啡的時間裏,裕志向母親提了一個問題,他問母親當年怎麽沒帶上真加一起走。

我以為母親會生氣,看看她,卻在微笑,眼角的皺紋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