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第6/19頁)

“還是琴酒?”理查德說,眼神裏帶著戲弄。

我要了琴酒。酒的味道有點苦,但是銀匙在玻璃杯裏攪動的輕響,給我帶來了一些模糊的,難以言說的安慰。

那天就那樣過去了。接下來的那些天,也那樣過去了。我早早上床——每次都是薩克斯比太太為我脫衣,她拿走我的衣裙和內衣,把它們鎖起來,然後把我也鎖起來。我睡眠不好,每天早晨醒來,總是覺得頭暈,腦子是清醒的,心裏卻有些害怕。我坐在那把小小的金色藤椅裏,逐一回想著這個地方的細節,想著我的逃生路線。因為,我必須逃離。我一定要逃離。我一定要逃離這裏,去找蘇。帶走她的那兩個男人叫什麽名字?我記不起了。他們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沒關系。沒關系,我會找出來的。但首先,我要回到布萊爾,求我舅舅給錢——他應該仍舊相信他是我舅舅吧——若是他不給我錢,我就去求那些仆人!我去求斯泰爾斯太太!再不然,我就去偷!我從書房裏偷書出來,偷最罕見的珍本,然後賣了它——!

不,我不會那麽做——即使是現在,一想到回布萊爾,就已令我不寒而栗。然後我想起,我在倫敦還是有朋友的。我認識哈斯先生和霍陲先生。哈斯先生——那位喜歡看著我走上樓梯的哈斯先生,我應該去找他嗎?我能把自己交托給他嗎?我想我可以,我已經孤注一擲了……但是,霍陲先生更仁慈些,他曾邀請過我去他家,去他在霍利威爾街上的書店。我想,他會幫我的。我肯定他會幫我的。霍利威爾街不會太遠吧,會嗎?我不得而知。這裏也沒有地圖。但我會找到的。然後霍陲先生會幫我。霍陲先生會幫我找到蘇……

我腦中轉著這些念頭時,倫敦在我身邊慢慢破曉,易布斯先生煎著熏鯡魚,他妹妹發出號叫,理查德在床上咳嗽,薩克斯比太太在翻身、打鼾、喘息。

假如他們沒有把我看得這麽緊!每當他們在我身後鎖上門,我都想,總有一天,他們會忘記鎖門。我就可以逃跑。他們守著我,總有守累的時候——可是,他們沒有。我抱怨這混濁閉塞的空氣,我抱怨室內不斷升高的熱度,我頻繁地要求去廁所。因為廁所在昏暗多塵的走廊盡頭,在房子的後面,可見天光。我知道,如果找對時機,我可以從那裏逃走。但機會一直未出現,每一次都有丹蒂陪我去,並且她站在外面等我出來。有一次我試圖逃跑,她輕而易舉就把我抓住了。因為差點讓我跑了這事,薩克斯比太太打了她。

理查德把我帶到樓上,打了我。

“不好意思,”他打我時說,“但是你要知道,我們為了這事費了多少心!我們要你做的只不過是等,等律師來。你不是跟我說過,你善於等待嗎,那為什麽不肯為我們等?”

他打的那一下,給我留下了瘀青。每一天,我看見瘀青漸漸褪色,我想,在它完全褪掉之前,我一定要逃離!

我思考著這事,過了很多沉默的時辰。我坐在廚房,坐在燈光之外的陰影裏——也許這樣他們就會把我忘記了,我想。有時他們仿佛真的把我忘了,房子裏的喧囂一如既往,丹蒂和約翰又親吻,又爭吵,嬰兒們哭鬧,男人們玩牌玩骰子。有時有外人造訪,多數時候是男人或少年,或者,極少數情況下也有女人或姑娘——她們帶了贓物來賣給易布斯先生,他再轉手賣出。她們可能在一天的任何時候出現,帶來的東西令人吃驚——大件、俗艷,在我眼中,都是些劣質物品:帽子,手絹,廉價首飾,蕾絲花邊之類,有一次還有一束用帶子系著的黃色頭發,這些東西像溪流一般,源源不斷地流入。它們不像來到布萊爾的書,那些書仿佛沉入混沌寂靜的海底,從此安頓下來。它們也不像書裏描述的物品,那些有功能有作用的東西——椅子,枕頭,床,簾幕,繩子,棍棒……

此處無書,只有混亂不堪的生活,此處所有東西,只有一個作用,賺錢。

而最能賺錢的那一樣東西,就是我。

“不冷吧,親愛的?”薩克斯比太太會說,“不餓吧?喲,你的額頭怎麽這麽熱!沒發燒吧?我們可不能讓你病了。”我沒理她。這種話我已經聽夠。我任她把毯子披在我身上,我任她搓揉我的手,我的臉,“你不高興?”她說,“瞧瞧你這嘴,笑起來多好看呀!你不肯笑?連——”她吞了一口口水,“連為我笑一下都不肯?乖孩子,你看一眼這日歷牌。”日歷牌上的日子,被她用黑色的小叉一天天劃掉,“過了差不多一個月了,還差兩個月,就到時候了!這算不上太久,是吧!”

她說著這話,幾乎在用討好我的語氣。我只是盯著她的臉——仿佛在說,與她共處,哪怕一天,一小時,一秒鐘,我都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