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1月19日(第2/3頁)

我無法再看她。我轉過頭,整條走廊傳來女囚相同的動靜。等我再回頭,她已經把外衣的扣子解開了。“我們必須在煤氣燈熄滅前上床。”她不自在地說,沒有看我。我沒有叫傑爾夫太太,只是說:“讓我看看你。”我被自己的聲音震驚了,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她也緊張地眨眨眼,遲疑了。她讓外衣滑落下來,脫下裏裙和靴子,猶豫半晌,摘下帽子。她站著,微微顫抖,身上只剩羊毛襪和襯裙。她僵硬地站著,看著旁邊,仿佛我的目光傷到了她,但她肯為我承受這份傷害。她的鎖骨突出,像某些不同尋常的樂器的象牙色琴鍵。她的手臂比發黃的內衣要白,能看見手腕到肘關節的青色血管。我第一次看見她沒有遮蓋的頭顱,頭發貼著耳朵,像個男孩子,她的金發,在呼出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我說:“你好美!”她訝異地望著我。

“你不覺得我變了嗎?”她低語。

我說,我怎麽會那麽覺得呢?她搖搖頭,又顫抖了一下。

牢房深處傳來關上牢門、門閂滑動的聲音,一聲呼喊,一聲細語,越來越近。我聽見傑爾夫太太在每一扇由她鎖上的門外問:“你們都還好吧?”女囚答:“很好,夫人!”我依舊死死凝視著塞利娜,說不出話,大概也無法呼吸。她聽到牢門上鎖的動靜越來越近,顫抖得更厲害了。末了,她看到了看守的身影,鉆進被子裏,把毯子拉得高高的。

傑爾夫太太來了,轉動鑰匙,推開柵欄,有那麽一刻,我和她都站在那裏,看躺在床上的塞利娜,像是育嬰室外焦躁的父母。

“您看她睡姿多好啊,普賴爾小姐!”看守小聲說。接著,她柔聲問塞利娜,“還好吧?”

塞利娜點點頭。她望著我,依舊顫抖。我想她可以感到我的身體,被她牽引的我的身體。“晚安,”她說,“晚安,普賴爾小姐。”她聲調嚴肅,大概是做給看守看的。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直至大門關上,門閂橫臥在我倆之間。傑爾夫太太把木門推上,插上門閂,朝下一個囚室走去。

我怔怔地盯著木門、門閂、鐵釘,而後才跟上她的腳步,我們一起穿過五號牢房區其余的囚室,再沿著六號區走。她與所有女囚打招呼,她們的回答頗為風雅:“晚安,夫人!”“上帝保佑您,夫人!”“看守,我離出獄又近了一天!”

盡管情緒激動、緊張,我還是從她規律的帶路、喊聲、門砰的一聲關上的聲響中得到了一些慰藉。最後,在二號牢房區的最底端,她關上煤氣燈的總開關。燈一暗,看起來整條走廊似乎抖動了一下,反而顯得比之前亮了。她輕輕地說:“卡德曼小姐是我們的夜班看守,她來換我。你好,卡德曼小姐。這是普賴爾小姐,我們的訪客。”卡德曼小姐向我道晚安,摘下手套,打了個哈欠。她穿著一身看守的熊皮大衣,帽子垂在肩上。“今天有誰不守規矩嗎,傑爾夫太太?”她問,又打了個哈欠。當她離開我們,往看守辦公室走去時,我注意到她的靴子底是橡膠的,踩在沙石上無聲無息。她們給這樣的靴子起了個專門的名字,叫“潛行鞋”。

我握住傑爾夫太太的手,突然發現很難和她告別,她留在那個地方,而我將繼續我的生活。“您真好,”我說,“您是全監獄裏心地最善良的。”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搖了搖頭,我的話或是我的心境,或是她晚上帶的路,似乎讓她陷入了沉郁。“上帝保佑您,小姐!”她說。

我沒有在穿過監獄的路上遇到裏德利小姐,我都有些希望碰見她了。我看見了普雷蒂太太,一邊與她牢房區的夜班看守在塔樓樓梯上說話,一邊戴上黑色皮手套,活動著手指。還碰到了哈克斯比小姐。她被人叫去向底樓一個引起騷動的女囚訓話。“您待得真晚啊,普賴爾小姐!”她說。

如果我說,我發現幾乎很難離開這個地方,因而慢慢吞吞地走,在沙石地的門口徘徊不前,還把陪同我的人給打發走,會不會很奇怪?我一直以為,這些探訪把我變成了石灰或是鐵塊——可能我真的成了這樣的東西,因為今晚米爾班克就像磁鐵一樣地吸引著我。我走到大門口,停下腳步,回過身。過了一會兒,看門人過來看誰在門口逗留。他在夜色裏認出我,向我道晚安。他朝我凝視的方向望去,搓著手,可能是為了驅寒,但也帶著些滿足感。

“真是個陰沉的老家夥啊,是不是,小姐?”他說,面朝閃爍著微光的高墻與沒有燈火的窗欞點點頭,“盡管我是看守她的,但我還是要說,這真是個可怕的生物。您知道嗎,她還漏水。早些年,這裏曾經水漫金山——哦,不下一次。都要怪這裏的土地,這片不毛之地。沒有東西可以在上面生長,在這裏挺直腰杆。就連米爾班克,這個古老、陰沉、龐大的野獸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