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地愛我

讓我震驚的不是父母也許會離婚——他們的離婚風波都已經上百回了——而是媽媽對我說的那些話。媽媽的病情竟已發展到如此境地。

電話裏,媽媽非常興奮。

“就算離婚了,我也不要什麽分手費。你也知道,我又不是個好老婆。”

胡鬧,我說。

“分手費都沒有,那你怎麽生活?”

真是的,快七十歲的老夫老妻還鬧離婚,多丟人!

媽媽呵呵笑了。“我跟他一起過。”

“他?”

“最近,他每晚都打電話來。看來對我相當執著啊!”

說完,媽媽又一次呵呵笑了。

“媽媽,喂,你不要緊嗎?”

“當然不要緊了。”

媽媽聲音幹澀地說道。

我邊沖咖啡邊和丈夫說了這些,丈夫攤開報紙,問:“‘他’是指埃爾?”

我點點頭,丈夫苦笑了一下,表情嚴肅地說:“也許該去看看醫生。”

丈夫去公司,兒子去高中,把這兩人分別送走後,我在家收拾完,上了二樓,從書架上抽出《家庭醫學》。

老年癡呆症,因大腦老化而發生在老年人身上的一種精神疾病,不光讓人記憶力減退,性格也會發生變化。

讀到此處我合上書,心情黯淡。

媽媽摯愛著埃爾維斯·普雷斯利。不是粉絲或追星族那麽簡單。普雷斯利就是她的人生。媽媽房間的墻上貼滿了普雷斯利的海報,衣櫃也被剪下的雜志或普雷斯利的周邊產品占據。當然,音響裏不分晝夜流淌著甜蜜的聲音,幾十年如一日。有個詞叫“大學處女秀[1] ”,但媽媽更麻煩。她的埃爾維斯處女秀是在三十歲之後出現的,就像大多數疾病一樣,這東西也越晚越嚴重。

可憐的是爸爸。他一直覺得妻子很適合穿圍裙,是個端莊的賢妻良母,但有一天妻子忽然性情大變。看著她剪了頭發燙成鬈發,身穿百褶裙出入舞廳,爸爸一定很恨普雷斯利吧。

埃爾(我們這麽稱呼他)去世時的事情,我終生難忘。

一九七七年八月,對我們這些家人來說是驚心動魄的日日夜夜。媽媽一個勁兒哭泣,我們把所有的刀和繩子都藏了起來。每個人都很擔心媽媽究竟會變成什麽樣,但哭了一個月,她卻忽然啟程去了美國,說是要去掃墓。那是她第一次獨自旅行,第一次乘飛機。

所以,爸爸和媽媽有讓人不勝其煩的“離婚危機”(更準確地說,離婚危機正是他們夫妻的歷史)。然而大鬧著分手分手,結果卻到最後也沒離婚,最初為之煩心的親戚們不久也無動於衷了。我也不知從何時起開始覺得,爸爸媽媽正因如此才能順利相處至今。

這幾年,媽媽的埃爾維斯病症愈加惡化。從什麽“我夢見了埃爾維斯”開始,到“拉門上映著埃爾維斯的影子”、“我睡覺時埃爾維斯會撫摸我的頭發”……她常常一臉認真地說些聳人聽聞的話。

即便這樣,昨晚媽媽也太過分了。我塗著口紅想,竟然說他打電話來。不是“夢到”,不是“影子”,也不是“睡著的時候”,竟是在現實中打來電話。我打開罐裝狗糧往碗裏倒了一些,然後鎖上門上了車。啟動車子,系好安全帶,翻下遮陽板,照著鏡子理了理頭發。松開刹車踩下油門,打開收音機。到位於世田谷的父母家,車程大約四十分鐘。

“什麽不要分手費啊!”

說完,我用力踩下油門。十月小陽春,很美的早晨。

媽媽和以往一樣悠然自得,邊沖茶邊說:“你用不著特意過來啊,離婚這事又沒定下來。”語氣篤定,很難想象是老年癡呆症患者。

“你喜歡甜納豆吧?別人給我好多,你拿些走吧!”

我有些煩躁。

“唱片關了,我有話說。”

我的嗓門不由得尖厲起來。關了音響,不合時節的《藍色夏威夷》倏地斷了。

“幹什麽啊,我特意聽的。”媽媽似乎很不滿,咕咚一聲喝了口茶。

“媽媽,你說他打電話來,是怎麽回事?”

媽媽抿嘴一笑,似乎在說“就等你問呢”。

“什麽怎麽回事,就這麽回事啊。”

“你不是認真的吧?”

媽媽嘻嘻笑著。

“不要緊吧?普雷斯利早就死了啊。”我說。

媽媽看著別處,裝作沒聽見。

“媽媽!”

“嚇死我了!是他打來的電話,那我也沒辦法啊。”

“從天堂?”

“這個嘛。”媽媽頭扭向一邊,大口吃著甜納豆。

據媽媽說,電話每晚十二點準時打來。她一接電話,埃爾首先會低聲傾訴愛意。

“用日語?”

媽媽點點頭。“他學了吧,為我。”

我啞然。不僅如此,聽說低聲傾訴完愛意後,埃爾還一定會唱歌。

“用日語?”

“英語啊!《溫柔地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