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一共有二十九顆……”

安吉麗爾夫人機械地把這些鉆石數了一遍又一遍。二十九顆亮晶晶的方塊鑲嵌在手鐲上,手鐲在她手指間冰冷而柔順地滑過,像一條小小的、冰冷的蛇。這些鉆石潔白無瑕,尺寸不大,彼此非常相似——這是屬於安吉麗爾夫人這個鑒賞家的美麗寶石。她把它戴在自己的胳膊上,在電燈下晃了晃,無數微小的彩虹發出耀眼的色彩,在白色的桌布上舞蹈。但,安吉麗爾夫人的目光轉向了另一只手鐲—一那只手鐲上雕刻著一條別開生面的龍,三個精致的祥雲圖案環繞在龍的上方。

“可憐的弗朗索瓦……如果他還在這裏,明年他會送我什麽?”

工廠老板弗朗索瓦·安傑利爾此時正在阿爾及利亞旅行,但是,不管他在不在,年底和婚禮周年都會有他送的禮物作為紀念。去年是二十八顆綠玉珠,前一年是二十七盤鑲嵌在腰帶上的舊琺瑯……

“還有二十六個薩克森的皇家小盤子……還有二十五米長的阿朗松刺繡……”安吉麗爾夫人稍努力回憶一下,就回溯到了四套普通的銀色餐具和三雙絲襪……

“當時我們並不富裕……可憐的弗朗索瓦,他總是寵著我……”她在心裏偷偷地叫“可憐的弗朗索瓦”,因為她認為自己有罪,她並不夠愛他,她身上沒有溫柔的習性和長久忠誠的力量。

安吉麗爾夫人擡起手,翹著小拇指,伸出腕子輕拭著帶紋路的手鐲,專注地重復說:“多漂亮……這些亮晶晶的寶石多麽閃耀……真開心……”然後她放下手,承認這個全新的寶石已經讓她感到無聊了。

“不是我忘恩負義。”她天真地嘆了口氣。她滿足的目光從華麗的桌布移到閃閃發光的窗戶。一個銀色的籃子裏裝著卡爾維爾蘋果,蘋果的氣味讓她感到一陣輕微的惡心,她離開了餐廳。

她來到自己的閨房裏,打開一個裝有珠寶的鋼盒,得意地看著左手的新手鐲。她的無名指上有一圈黑色的瑪瑙和一顆亮麗的藍色鉆石。安吉麗爾夫人給她小小的、有點兒皺紋的細膩而蒼白的小指戴上一枚黑色藍寶石。她在有些淺淺的皺紋的肌膚上調整一條點綴著沙粒般的鉆石的長條形飾帶,隨即又將它解開了。她的頭發過早地花白,沒有染黑,在珠寶的映襯下看起來更加發白。

“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感覺不是很好。滿了五十歲,這很煩人,打心底裏……”

她感到焦慮、貪婪和厭惡,就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還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氣才能恢復食欲。

“總之,這顆鉆石非常美麗,是吧?”

安吉麗爾夫人渴望享受一種有味覺的視覺物體:一個突然出現的檸檬,刀子把它切分成兩半的、難以容忍的吱吱聲,讓她垂涎欲滴……

“我不想要檸檬。但是,這種我無法企及的、無名快樂的感覺的確存在,我能體味到,我記得這種感覺!是的,藍色的玻璃手鐲……”

一陣戰栗讓安吉麗爾夫人松弛的臉頰繃緊了。一個她還無法衡量其期限的記憶,再一次短暫地贈予她四十年前那一個無與倫比的時刻,她歡快地通過藍色的玻璃手鐲凝視著白天的色彩、物體變形的形象和反光,她轉動著這個別人剛送給她的手鐲。這個也許是來自東方的玻璃手鐲創造了一個新的宇宙,那些花紋是做夢都想不出來的,遲緩的蛇形動物成對地移動,燈光和被凍住的光線籠罩在一種難以形容的、藍色的氣氛裏……在幾小時後,這個手鐲就摔碎了。

記憶停止了,安吉麗爾夫人被重重地摔回眼前的現實,傷痕累累。

第二天,她就去古董集市上看水晶,找藍色的玻璃手鐲。她洋溢著收藏家的熱情、警惕和瘋子的神秘。她大膽闖入了被她稱之為“不可能的街區”,把車停在古色古香的街道角落,最後,她終於在一個陰暗的地方找到了一個藍色的玻璃手鐲,她花一點錢把它買下,邁著顫抖的步子離開了。

她打開她最喜歡的台燈,在台燈柔和的光線下,她把手鐲放在一塊老舊的天鵝絨上面,她彎下腰,等著奇跡降臨……但她僅僅看到一個藍色的玻璃手鐲,只不過是一個孩子或者野蠻人的裝飾,匆匆打造而成,還含著氣泡。這個物體的顏色和材料還能喚起她的記憶和理性,但那曾孕育了她幼時想象的、強大而感性的靈性卻沒有起半點兒波瀾,那靈性已經神秘地慢慢死去了。

至此,退休了的安吉麗爾女士才意識到自己的真實年齡,她琢磨著那片她無法進入的、無垠的平原,一個陌生的生靈與她永遠地隔離,離她而去,甚至在記憶裏也是那麽自由和叛逆:一個手腕上戴著藍色玻璃手鐲的十歲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