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觀

這個一心想尋死的畫家在自殺前用一個既自然又有點兒矯飾的動作,比了比寫字的手勢。他伸手取來一大沓懷特曼紙、一支鉛筆,正準備寫的時候,畫家改變了主意:

“寫幾行字?寫給誰呢?看門的婦人知道我獨自一個人生活,沒有家人,我的情婦也離開了我……就當給她留下一個無關緊要的意外的話題吧,她可以給警察講一次,給鄰居講二十次,也許這會給她帶來點快樂。我的畫呢?給誰賣掉吧。或者我應該把它們燒掉,但這真費事……而且那股熟油和燒焦的麻布的味道,在這麽美好的天氣裏……我在這個世上最後的記憶難道要這麽惡心嗎?唉!我不想這樣。”

然而,他猶豫著,被這個幼稚的沖動折磨著,虛榮而活生生的現實讓他痛苦:放棄給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存在留點兒標記的需要,放棄標記他失蹤的時刻,簡單地說,就是講述他作為一個被背叛的情人的悲慘經歷……他扔下鉛筆。

“我死後別人會以為我在尋求憐憫……那就這樣,一個字都不留!難道想簡簡單單地去死也這麽困難嗎?”

畫家抓起他的左輪手槍,給手槍上了膛,本能地用右臂摸索了一下大扶手椅舒適的扶手;在他的前方,畫架上的一張新畫布把春日下午柔和的黃色光芒反射到他臉上。他把手槍放在台上,緩緩站起身。

“是的……我可以這樣。我必須這麽做。在我自己的身上,我看到了這個象征著我的生命的景觀,它解釋了我為什麽會死去……”

他開始迅速地畫起來,恣意揮灑,筆觸裏帶著一種不尋常的自由。他幾乎不用停下來構思自己腦中的模型——他動蕩的青春的憂傷構成的風景。那憂傷時而明晰,時而被雲層掃過,只不過為了使他令人茫然的簡潔和象征稍稍顯得傳統。

他畫了一片荒漠,像索羅涅[1]那樣的荒漠,荒漠裏鉛色的水坑旁散落著樹叢,黑綠色的燈芯草夾雜其中。從畫的近景處開始,一些卷曲的葉子像小船一樣飄著,一直飄到被卷雲形成的僵硬的圍欄封閉起來的地平線,畫面上只有燈芯草沼澤,荒涼的平原,反射的光線,風吹過的波紋,而天空中,低矮的雲朵成團地平行浮動著。

在近景裏,一棵光禿禿的樹被狂風吹彎了,就像河水裏的水草那樣服服帖帖。被折斷但還活著的一根主枝的樹皮開裂了,露出白色的破碎木心……

畫家忙亂的手終於停了下來,變得僵直的手臂落到身體一側。一陣熱烘烘的、疲憊的感覺讓這段生命的最後時光變得溫馨起來。

“這很好,”畫家說,“我的肖像看起來像我。我很高興。現在沒有什麽再讓我留戀的了。我可以死去了。”

屋子的窗台上方,長方形的天幕從黃色變成了殷紅,宣告著一個漫長的春日黃昏。旁邊,一位年輕女子唱出了一首歌的第一個音符。那聲音尖銳豐富,穿透力極強,畫家屏住了呼吸,視線停留在窗外,仿佛在等待著看到那聲音飄過,像一個銅球、一朵圓潤的花,或者汁液滴落的鮮果那樣……他一手握著左輪手槍,好奇地傾身往院子裏張望。他想找到那唱出慷慨的歌聲來向他永別的吐氣清新的歌手,但沒有找到。在院子的另一邊,在一間朦朧的小公寓裏,一個女子金色的頸背像黑暗閣樓裏的一束金色稻草那樣閃閃發亮。

畫家回到他的畫布前,坐下來,用右胳膊觸了觸扶手……在歌手婉轉的降B大調歌聲裏,一個輕巧的水晶杯子在他旁邊微顫著。

“這幅畫缺了點兒什麽東西……一個傳達感情的東西……一個能被理解的細節……一個像圖畫的說明那樣卑微的細節……”

他放下左輪手槍,開始在樹的主枝上畫一只灰色的鳥,一只正在唱歌的鳥,它的體內脹滿了旋律,頭朝向逼仄的天空,不停地歌唱。

畫家沉浸在鳥兒絢麗的羽毛和黑玉珍珠般的眼睛裏……夜晚降臨了,仆人走上樓來,她端來晚餐,發現畫家站立在他的畫布前,一旁放著被遺忘的手槍。他已經畫完了鳥。現在,他正在用當天剩下的最後的丁香色鉛筆在光禿禿的樹腳下勾畫一朵尚未盛開的花朵,它從沼澤地裏升起,它的花瓣受盡摧殘但又堅定不已。

[1]索羅涅沙漠位於法國盧瓦河中心谷大區,池塘和澤地將它與周圍的區域隔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