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第3/10頁)

他們在沙灘上打球,於是,對羅布來說,隨棒球而生的絕望和挫敗感,也同藍天、艷陽,以及拍碎在沙灘上的海浪相伴。這些事物,對別人意味著無憂無慮的假日,於他卻是無法忍受的束縛。拒絕參加根本是不可想象的。假如他打得好一些,他就可以說自己不太想打,但是,像現在這種情況,那些對他“掃興”和“輸不起”的呵斥卻再確切不過。倒也沒人計較他球技如此拙劣,幾乎打不到球,或許是因為他視力不好,陽光從眼鏡的邊框上反射進他的眼裏,他沒法看見那顆棒球,如殺手擲出的炸彈一般從炙熱的蒼穹中朝他俯沖而下,在他伸手抵擋時震麻他的十指,擊中他的腦袋或是脖子,又或者,讓他更加羞憤難當的,是那顆球對他完全視若無睹,以至於他還得跟著它跑,追著它跑過沙灘,或是跳進湖裏。他的家人把他當個笑話看待,甚至是——尤其是——他的母親。“今天你又傷著哪裏啦?”她會問他,一邊在船塢頂層的露台上分發賽後的點心,男孩子們吃三明治加可樂,男人們喝啤酒。在城裏的時候,他的父親喝蘇格蘭威士忌,但在小木屋裏——用他的話說是“夏季別墅”裏的時候,他就喝啤酒。其他人會講些好笑的事情,談論羅布那些愚蠢的失誤、他輸掉的與邪惡白色小球的決鬥,而他會咧嘴笑笑。這笑容是必須的,好顯示他有體育精神,並不介意。“你一定要能夠承受它。”他的父親喜歡這麽說,卻沒指明它到底是什麽。他還會說,幾乎每場棒球賽結束之後都會說,競技體育對你有好處,因為它們教會你如何應對失敗。羅布清楚父親只是在努力讓他覺得好受一些;盡管如此,他還是很想回答自己在這方面已經練得夠多了,他倒是很願意學一學怎麽應對成功。

可是他說這些話一定要慎重。“他是個敏感的孩子。”母親習慣這樣告訴她的朋友,語氣裏半是自豪,半是懊喪。她最喜歡那張他穿著唱詩班白袍的照片,在他變聲前一年拍的。通常他的大哥被認為是那個英俊的,二哥是那個聰明的,羅布則是那個敏感的。因此,他明白,他必須盡力表現得越遲鈍越好。近來他的做法已經開始奏效,母親現在總是抱怨他再也不和自己談心了。即使是她對他殷殷關切的時候,他都會感覺難受。

她相信其他兩個孩子能夠自食其力,但她對他沒有信心,而私下裏他也贊同她的判斷。他知道他永遠也當不成醫生,盡管他覺得自己很想當。他也想做個棒球高手,可他不是,而對於自己在醫學院的將來,他所能預見到的只有災難。他要怎麽承認,即使是父親醫學書籍上的插圖——那些抽象如石膏模型的體內構造——都讓他惡心反胃,就在今年去診所獻血的時候,他是真的暈了過去——雖然沒人知道,因為他本來也就躺著,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鮮血,像條溫熱的紫色蠕蟲,沿著橫穿過他裸露手臂的透明管子緩緩爬行?他的父親覺得,讓兒子們進到醫院的觀察室裏看自己做心臟直視手術會是一大獎勵,而羅布既無法拒絕這項提議,又沒膽量坦白說自己想吐。(紅色的橡皮,只不過是紅色的橡皮,他會一遍又一遍對自己重復,趁哥哥們不注意的時候,他就閉上眼睛。)從這些煎熬中脫身後,他的膝蓋軟成一攤爛泥,手掌被咬得凹凸不平的指甲劃出累累傷痕。他做不到,他永遠都做不到。

詹姆斯,英俊的那個,已經在實習了,一家人在周日的晚餐桌上都在拿漂亮的護士開他的玩笑。阿德裏安則一人攬下了三年級所有科目的最高分。他們兩個都那麽輕而易舉地就融入了為他們事先安排好的定義。那麽他該成為一個什麽人呢,他們在分配角色的時候,又剩了些什麽給他呢?童話故事裏笨手笨腳的小兒子,既沒有公主也缺乏運氣。但卻友善慷慨,對森林裏的老婆婆和矮人們都很好。他鄙視自己的慷慨大方,他覺得那多半都是懦弱。

羅布秋天的時候就該去醫學院讀預科了,而他也會乖乖照做。可他遲早會被迫退學的,然後會怎麽樣呢?他看見自己待在一節貨車車廂頂上,像個三十年代的流浪漢似的,身無分文,逃離家庭的失望,去往某種湮沒無聞的人生,對此他是如此陌生,甚至無法想象那會是什麽樣。然而他對自身厄運的所知,卻沒人可以傾訴。一年前,父親把他拉到一邊,說了一通鼓舞勉勵的話,羅布很肯定他對另外兩個兒子都已經說過了。行醫不只是一份工作,他告訴羅布。那是一項使命,一份天職。一個人所能做到最崇高的事情之一,便是將自己的生命無私地投入到對他人生命的挽救之中。父親的眼中閃出虔誠的光彩:羅布夠資格嗎?(快艇,羅布想,毗鄰海灣的夏季別墅,兩輛私家車,森林山的房子[3]。)“你的爺爺就是醫生,”父親說,似乎有這句話就足夠了。爺爺是個醫生沒錯,但他是個鄉村醫生,駕著馬拉雪橇,頂著暴風雪,趕去接生孩子。他們以前常常聽說這些英雄事跡。“他不太擅長收錢,”羅布的父親邊說邊搖頭,混雜著一絲仰慕和些許寬容的神氣。他自己倒很擅長於此。“大蕭條的時候我們就靠吃雞度日;農民送雞給我們,用來代替診費。那時候我只有一雙鞋子。”羅布想起了那排橫貫父親三門大衣櫥的鞋架,鋥亮的鞋履一雙雙排列其上,如同證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