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3/7頁)

“那沒頭發的呢?”A問道。

護士擡眼看了看他的腦袋,笑出了聲。“哦,您還是有幾根的,”她說,“假如有問題,就盡管大膽問啊。”

他們也觀摩了那部醫院制作的電影,全彩色的影片,拍的是一個女人正在生產,那是個嬰兒?“不是所有孩子出生時都長得那麽大的,”講解影片的澳大利亞籍護士說。不過,那些觀眾們——其中半數懷著孕,在燈光亮起的時候,看上去可並不輕松。(“要是你不喜歡那些畫面,”珍妮的一個朋友告訴她,“你總可以把眼睛閉上嘛。”)讓她不舒服的,與其說是血,倒不如說是那些棕紅色的消毒劑。“我決定放棄這整件事情了,”她對A說,歡快的表情說明那只是個玩笑。他抱了抱她,然後說,“一切都會順利的。”

而她也知道。一切都會順利的。可是車裏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一直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和珍妮打個招呼。她,和珍妮一樣,正在去醫院的路上。她也懷孕了。但她卻不是去醫院生孩子的,因為這些詞語,這些詞語,對她的經歷,對於她即將經受的一切都太過格格不入,根本無法用來形容。她穿著一件呢料大衣,印著赭紅色和棕色相間的格子圖案,頭發上還蓋了一條頭巾。珍妮以前見過她,可她對她幾乎一無所知,除了她自己並不希望懷孕,並不甘心像這樣把自己一分為二,受這些苦難煎熬,這些意味著某個開端的事情,全都非她所願。告訴她說一切都會順利根本無濟於事。在英語裏面,對應非自願性交的那個詞語是強奸。然而這門語言之中卻沒有一個詞語能夠描述將要發生在這個女人身上的事情。

珍妮懷孕期間時常看見這個女人,總是穿著同一件大衣,總是戴著同一條頭巾。自然而然地,在自己懷孕之後,她就格外留意其他孕婦,每見到一個,她都會觀察她們,偷偷地審視她們。但她遇到的孕婦並不都是這個女人。比如說,她就沒有參加珍妮在醫院上的產前課,課上的女人都很年輕,比珍妮年輕。

“你們有多少人會喂母乳?”肩膀寬大的澳大利亞護士問。

所有的手都舉了起來,除了一個人之外。觀念新潮的一群人,年輕的一代,而那唯一一位用奶瓶喂的——可能(誰知道呢?)她的乳房有什麽問題——則自慚形穢。其他人客氣地望向別處。她們最想討論的東西似乎是各款一次性尿布之間的區別。有時她們躺在墊子上,捏著彼此的雙手,模仿宮縮,數著呼吸。全都滿懷希望。那位澳大利亞護士叫她們不要獨自一個人進出浴缸。一小時的課程結束的時候,她們每個人都領到一杯蘋果汁。

課上只有一個女人是已經生過孩子的。她來這裏,她說,是為了保證他們這次會給她打一針。上次他們耽擱了,結果她痛得死去活來。其他人稍有些不以為然地看著她。她們可不會嚷嚷著要打針,她們並不打算痛到死去活來。死去活來是因為態度有問題,她們覺得。書上講的是不舒服。

“不是不舒服,是疼,寶貝兒,”那個女人說。

其他人不安地笑笑,話題又回到一次性尿布上。

吃足了維生素、一絲不苟、博覽群書的珍妮,成功避開了惡心晨吐、靜脈曲張、妊娠紋、毒血症和孕期抑郁,胃口沒有反常,視線沒有模糊——那麽,她為什麽會被人跟著呢?被這麽一個別人?起初只是間或一瞥,在辛普森百貨[8]地下室的嬰兒服裝區裏,在超市排隊的人流中,在街角坐進A的車裏的時候:憔悴的面容、臃腫的軀體,頭巾遮住太過稀疏的發絲。不管怎麽說,是珍妮看見了她,而不是相反的情況。就算她知道自己是在跟蹤珍妮,她也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當珍妮離這一天越來越近,這未知的、她將要分娩的一天,當時間在她的周身越變越稠——變成某種她必須強迫自己穿過的東西,如同半融化的積雪、腳下潮濕的泥土,她見到這個女人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雖然總是離得遠遠的。在不同的光線下,她看起來時而是個大約二十歲的年輕女孩,時而是個四十或者五十五歲的上了年紀的男人,但珍妮始終不曾懷疑過這就是同一個女人。實際上,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女人並非通常意義上的真人(也許她的確是,在最初的時候,就好像引發回響的聲音是真實存在的),直到這天開車去醫院的路上,A停下車等紅燈,而這個女人,剛才還抱著一只棕色紙袋站在街角的女人,就這麽打開了車的前門,然後坐了進來。A沒有反應,而珍妮也還不至於笨到要去對他說些什麽。她知道這個女人並不是真的在那:珍妮沒有瘋。她甚至能讓這個女人消失,把眼睛睜得更大一點,盯著她看就行,可散去的只是外形,而非感覺。珍妮倒不是害怕這個女人。她是在為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