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第2/2頁)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墻頭那麽高的地方,看見世界。那是我第一次可以低下頭,看著圍墻外面的姐姐。“下來,南南,咱們走了,不在這個鬼地方待著。”她仰著頭看我的時候,陽光鋪滿了她的臉龐。她的嘴唇真紅。

就這樣,他們倆劫獄成功。

直到今天我都是懦弱的。可是我覺得正是因為那件事情,或者說,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我就養成了一種模糊的習慣,在情況很糟糕、很令人絕望的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相信著,一定會有奇跡出現的。幼兒的邏輯沒能力詢問哥哥和姐姐怎麽知道我在受罰然後來搭救我。其實答案很簡單,他們倆在奶奶家吃完午飯,沒事做,決定到我們幼兒園來看看我在幹什麽。然後就撞上了我可憐巴巴站在屋檐下的場面。

但是當時的我想不到這個。所以我只能相信,我原本就是一個會得救的人。

第一次,我在這小鎮上看見了一個闖入者。我在屋頂,他沿著那條我一直都在走的路,繞過了幼兒園的廢墟,緩緩靠近這所房子。我凝視著他的身影,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呼吸著寒冷的風。所以,小鎮的冬天來了吧。當我發現季節的變化時,他的腳步聲的質感也變了,像是在踩著積雪。一道陽光也隨之炫目了起來,帶著類似金屬,面無表情的肅殺氣——還是做夢好啊,鄭南音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然後我就醒來了,發現飛機正在以一個艱難的角度往上爬。龍城像一件陳舊的行李,被我們遺忘了。江薏姐微笑著從鄰座轉過臉,“南音,你睡得真是時候,恰好就錯過了起飛那一小會兒。”我也對她笑,我現在不像以前那麽愛說話了。因為總是會有很多細小的事情在我想要開口的那一瞬間,南轅北轍地堆積起來,在腦子裏堆成一片閃著光的雪地,讓我不知道第一句完整的話,究竟要從哪裏來,就像不知道第一個腳印,究竟要踩在這雪地的什麽地方。所以我只是笑著凝望她的臉。這一年多的時間,我覺得她變了好多。雖然笑起來的樣子依然瀟灑,可是臉上有了種說不出的痕跡。

我知道她也在認真地端詳我。她說:“你是不是有點兒緊張?”我猶豫著點了點頭。她說:“也對,你的人生從此不同了呢。”她的腦袋輕輕地靠在了椅背上,含著笑,優雅地掃了我一眼,“了不起,南音,才這麽年輕就有很好的開始了,想想都嚇人呢——我能不老嗎?”她似乎是把自己逗笑了。

“總得發生一點兒好的事情吧。”我只好這麽回答。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總之她開始低下頭去翻看飛機上的那些雜志了,對話就這麽結束了。不知不覺間,我把額頭抵在了機艙的舷窗上,圓形的。飛機的窗子總是冰冷,讓人覺得外面的天空貌似溫柔晴好,其實那種柔弱的蔚藍是被嚴寒凍出來的。我覺得我需要仔細地,從頭想一想。想想剛才闖進我夢裏的人。想想我的小鎮上第一個過客。短暫的睡眠中,我沒能看清他的臉。可我知道他是誰。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說。

“你每次都這麽說。”他說。

“這次是認真的。”

“你下個禮拜就會改主意。”

“滾。”

“你的性格真是糟糕。”

“滾蛋。”

“不能文明一點兒嗎?你哪兒還像個女人?”他臉上的微笑,和童年時的哥哥如出一轍。

“滾遠一點兒。”我認為這句要比上面那句文明。總是這樣,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惱羞成怒地接收了他言語之間的所有訊息。

“好,我滾。但是我愛你,這總不關你什麽事吧?”

“南音,”江薏姐的聲音從那本攤開的雜志上方傳過來,聽上去悶悶的,“到了以後,你是打算住我那裏,還是住蘇遠智那裏?”整句話問完了,她也沒有擡頭。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可是要想真的回答,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所以我只好沖著她笑,我自己也知道,這挺傻的。她笑著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真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有的是力氣折騰。”

我想是在江薏姐跟空姐說“我要咖啡”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朵雲。形狀真的很特別,乍一看就像是公園門口的石獅子。可惜舷窗的視覺範圍太狹小了,我用力地看,也只能稍微多看那麽一瞬間。但我還是必須盡力地好好看看它,因為我知道,我和它再也不會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