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休息 陳宇呈醫生 04

他非常想掙脫開那片黑暗,跟這群一直在他身邊喧囂嘈雜的人吼一句:“你們這群飯桶,我他媽還沒死。”只是他無能為力。他像是一直處於睡眠最深的谷底,睡眠吃掉了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肋骨,他的心,他的臟腑,當然了也吃掉了他的痛覺。起初他隱約能聽到那種微妙輕悄的咀嚼聲,後來他的聽覺也被吃掉了。可惜他的靈魂是宴席最後才上的湯,只能靜候在一邊見證所有的饕鬄。

是的,沒死,不過那又怎樣呢。

他也說不好自己眼下的狀況算不算是在做夢。在通常情況下,一個人不可能一邊做夢,一邊知道自己的肉身正在瓦解。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他變成了一個夢。

他當然知道臻臻就在那裏。那孩子凝視的眼睛,就像太陽一樣毋庸置疑地懸掛著。他曾帶著她坐過一次飛機——他們離開龍城回他的家鄉去。他一直擔心她會因為氣壓變化導致的耳膜疼痛而哭鬧,但是還好,起飛時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怔怔地看著舷窗外面的晴空,轉過臉來問他:“爸爸,你不是說,口自們要去天上,”——她講話的時候,臉上表情並不豐富,她從來不是那種乖巧伶俐的小孩,他恰恰是在發現了這件事之後更加珍惜她。他對她說:“咱們在天上,現在就在。”她搖頭:“離天上還有很遠。”他想要她用力往下看,看看地面已經變成多麽遙不可及的東西。但她不肯接受,還是那句話:“沒到天上呢,還有很遠。”眼前碧空確實空曠,依舊完完整整的,並未被他們的到來戳破。他意識到自己的確是犯了個錯誤——告訴臻臻他們此刻離地面很遠並不能說明已經到達了天上。後來飛機終於遇到了雲海。他欣喜地指著就在他們身邊的雲層說:“你看,這些都是雲。我們真的在天上了,不然你怎麽可能離雲那麽了天上。”後來飛機終於遇到了雲海。他欣喜地指著就在他們身邊的雲層說:“你看,這些都是雲。我們真的在天上了,不然你怎麽可能離雲那麽近?”她轉過臉來看著他,嫣然一笑,理所當然地說:“那咱們出去,到上面走一走吧。”他能感覺得到她。在這一望無際的昏睡中,他看不到她的臉,可他知道她在那兒。他們似乎是在當初那架航班的客艙裏。他覺得此刻這個自己就像是在認真閱讀一本雜志,可他時時刻刻都感受到臻臻就存在於身邊,她很乖地待在安全帶後面,她的小手有時候會無意碰觸到他的手腕,胳膊,以及腕表的帶子。

她長久持續的凝視可真讓他頭疼。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不過她清靜的眼睛卻總是在某個時刻平息他的焦灼。變成了夢的自己還真是沒用。他嘲弄著。辛苦你了,親愛的陳至臻小姐。等我死了,請你除了這樣認真地看著我,一定要唱首歌。

他看見了奶奶。好吧,也許別無選擇了,你耐心些,九十三歲的小女孩,我這就過去和你相依為命。

那時候他八歲,奶奶牽著他的手,坐在醫院幽深的走廊裏。已經是晚上了,比較冷清。媽媽被推進去好久,還沒出來。奶奶突然問他:“你覺得媽媽會給你生一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隨即她又自問自答著說,“我覺得都好,已經有了你,那就再來一個女孩子吧。”他不知道她其實是很緊張的,然後奶奶緩慢地看了一眼手術室那兩扇緊閉的門,又轉眼著了看他,他很怕類似此刻這樣,和奶奶漫長的獨處—但是他也認命了,他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討好地,勉強地沖奶奶一笑。奶奶果斷地說了句:“不用急,急也沒用。奶奶把剛才的故事給你講完吧。講完了,你媽媽就出來了。”——奶奶自己可能不知道,她在這種看似爽利無情的時候,最像一個母親。

奶奶就開始講:“後來啊——”盡管他早已忘了“後來”的前面是什麽,但是無所謂,他接受了,反正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個“從前呀”和很多個“後來啊”組成的。“後來啊,上帝就跟摩西說:‘我下來是要救他們脫離埃及人的手,領他們出了那地,到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就是迦南人’……”奶奶突然停頓住了,然後認真和興奮地說,“迦南。對了,就是迦南。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迦南。”他的脖子僵直了一下,因為他想要躲開奶奶生硬地停留在他頭上的手掌—其實這也並不是奶日做慣的動作。奶奶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時候,不敢用《聖經》來取名字。可是迎南的命好。苦日子可能都差不多了,以後會好起來的。”

門開了,護士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疲憊厭倦的神情“是男孩。”然後媽媽也被推了出來。迎南,他在心裏念了一遍,他不喜歡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