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好,雪碧(第5/5頁)

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撥通了我媽的電話。她第一句話就是:“接到了麽?”

“早就接到了。”我說。

她說:“那就好。”

一向都是如此。她接我電話的時候從來都不叫我的名字,我也從來不叫“媽”。從很久以前起,我們就不再稱呼對方。弄得我在三嬸面前說出“我媽”這個詞的時候,舌頭都會打結。至於像是“你最近好不好”、“注意身體”之類的話,就更是沒有了。其實這樣也好,我簡直不能想象,我若是跟她說出“保重身體這虛偽的四個詞,她自己會不會被嚇一大跳。

我爸爸去世以後,我其實只和她見過一次面。剛剛過完春節不久的時候,三嬸硬逼著我去一趟她那裏。那段時間,正逢我親愛的三嬸被南音私定終身的壯舉氣得頭昏,所以我不想再火上澆油,沒有辦法,只好裝了一個信封的錢帶去,算是為了給她點東西才去見面的。總得有個理由和名目我才能心安理得。

但是她幾乎沒有正眼看我。一直在擺弄我爸的骨灰盒前面的那個香爐。擺過來,再挪過去,知道香爐裏面有一支香因為她的折騰而折斷了,她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臉來,宣告勝利似的說:“你看到了沒有,你爸也不想看見你。這支香斷了就是說明他看見你就心煩。”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瘋子。”這兩個字似乎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然後我把信封放在茶幾上,“這裏面是兩萬,花完了你就告訴三嬸,我再托她給你送來。夠你買成捆成捆的香把房子點了。”

她突然從懷裏摸出另外一個皺巴巴的信封給我,那信封觸摸上去是溫熱的,她啞著嗓子說:“不用打開看了,裏面是你爸的一撮頭發。他臨走前幾天我剪下來的。你拿去吧,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別再煩我了,我現在要趕緊再上柱香給你爸,把那件事兒告訴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脾氣,一聽到我偷剪他的頭發又得炸鍋,我得慢慢跟他說。”

“行,你們倆好好聊吧,你也該慶幸反正他不會再揍你。我就不打擾了。”我站起身的時候,發現自己腿是軟的。

在雪碧懷裏的鄭成功完全清醒了,開始很有精神地講外星語言。倦意就是在那一瞬間從我身體一個很深的地方洶湧而來,甚至侵襲到了從我嘴裏突出去的煙。“雪碧,”我低聲說,“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看著他一點,他的手上有藥膏,不要讓他去啃自己的拳頭。”

“好。”她愉快地答應我。

也不知道在我的嬰兒時代,類似情況下,我媽她任憑我吃進去了多少有毒有害的東西。想到這裏我苦笑了一下。還好,我總算活著。

手機又開始不知疲倦地唱歌,伴隨著的震動的聲音像轟炸機一樣在我的腦袋裏肆虐。我長長地嘆氣,還是接起來,是江薏打來的。

“鄭東霓。”她開門見山,“我的那個在醫院上班的朋友今天下午通知我,你和你爸的DNA的鑒定結果出來了。他先告訴了我,然後正式的報告你大概兩三天之內就能收到。”

“是麽,謝謝。”我強忍著太陽穴那裏撞擊般的疼痛。

“你——想知道麽?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了。”

“不想。”我簡短地回答,其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為什麽不呢,反正是早死早超生。可是在我剛剛想要改口說“好”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