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棠灣(第2/6頁)

“你們倆是不是在聊我啊?我都聽見了。”方靖暉踩著一雙半舊的沙灘鞋跑過來喝水,渾身上下沾滿了亮晶晶的沙。

鄭成功很聽話地坐在不遠處沙子堆成的城墻旁邊,怡然自得地自己玩兒,在夕陽下,變成了另一個沙雕。

“沒你什麽事兒。”我笑著戧他,“女人們的私房話跟你沒關系,去看著小家夥呀,他一個人坐在那裏萬一海水漲潮了怎麽辦呢?”

“拜托——”他們倆異口同聲地說,然後面面相覷,接著方靖暉又是那種嘲諷的口吻,“傍晚的時候沒有漲潮這回事,只能退潮。鄭東霓,我以前說你是文盲是跟你開玩笑的,沒想到你真的是。”

江薏率先默契地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嚷:“方靖暉這可是你說的……”

“我只不過是準確翻譯出了你的心理活動。”方靖暉斜斜地看著江薏的臉,順理成章地微笑著接話。

“我叫你們倆狼狽為奸。”我利落地把大半杯冰水對著他們倆潑了過去,其實我心裏還是有點兒分寸的,那杯水絕大部分都被方靖暉擋了去,江薏身上只是濺上了一點點,不過她還是非常應景地尖叫:“方靖暉你趕緊走吧,離這個女的遠點兒——我們倆不過是想安靜些說會兒話而已。你招惹她發了瘋我們就什麽都說不成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你是被人拋棄了出來散心的,我該死。”方靖暉笑道,“可是光是女朋友陪你說話是沒有用的,對你來說現在最有效的藥就是一個新的男人……”

“這兒沒你什麽事,趕緊去看看孩子啊。”我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脊背,“你不是還要跟我爭他嗎?你就這麽盡監護人的責任啊?快點兒,別理我們,去看著他。”

“受不了。”江薏在一邊笑,“你們倆不是要離婚了嗎?怎麽還在打情罵俏?”

“江薏,”我嚴肅地看著她,“你不能這麽侮辱我的。”

“小薏,”方靖暉看似親昵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手指指著不遠處一群正在玩沙灘排球的大學生,中國面孔和外國面孔都有,“看上了哪個,過去搭個訕也好。不是一定要亂來,跟看著順眼的男孩子聊一會兒天兒,心裏也是可以高興起來的。”

“你剛剛叫她什麽?”我大驚失色地笑,“你肉麻成這樣不怕天誅地滅麽?”

“你大驚小怪什麽呀?”江薏神色明顯得有點兒窘,“我爸爸就這麽叫我,我大學裏關系好的同學也是這麽叫我的。”

“對不起、我脊背發涼。”我跳起來,腳踩在了暖烘烘的沙灘上,就像身上沾上了刺。我向著鄭成功奔過去,可是沙子搞得我跑不動,好像是在完全沒有心思的情況下誤入了溫柔鄉。他依然端坐在自己的影子旁邊,小小的,被染成橘色的脊背讓人覺得像個玩具。

方靖暉順勢坐在了我剛剛的椅子上。緊接著傳來了江薏的一句笑罵,“輕點兒呀,你要是把她的包壓壞了她會跟你拼命的——”

不經意地,我看到方靖暉眼裏含著一點兒舊日我很熟稔的親昵,他說“小薏,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很喜歡說‘拼命’這個詞。”

我承認,這讓我有點兒不舒服,盡管我對此情此景求之不得。

附著在鄭成功身上的沙子零星地跌下來,沿著我被曬熱的皮膚。這個地方的樹看上去都是張牙舞爪的,就像剛洗了頭發沒吹幹,倒頭就睡了,第二天就這樣大大咧咧地出現在暴虐的日光下面,枝葉都站著,還站得不整齊。總之,炎熱的地方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別說是看得見的景物,就連空氣都與“整潔”二字無緣——這種時候我就希望老天爺惡作劇地下一場鵝毛大雪,把由熱帶制造出來的滿地垃圾不由分說地席卷一遍,比如這些歪七扭八的樹,比如永遠不安靜的海,比如又膩又有腥氣的沙子,也可以包括這些充滿欲念、一點兒都不純粹的滿地陽光——統統可以歸類為“垃城”。幾天來方靖暉帶著我們到處去玩,一路上興致勃勃地跟江薏賣弄他關於“熱帶植物”的知識,江薏很配合地贊嘆著:“原來是樣啊。”我在一旁不斷地打哈欠。方靖暉總是嘆著氣說:“鄭東霓,你這個無可救藥的北方人。”

江薏是株茁壯堅韌的植物,不管在什麽地方、什麽環境裏,都能很敏銳地在第一時間發現那裏的妙處,然後迅速地掌握那兒的人們之間相處的節奏,讓自己如魚得水。我就不行。我只能漫不經心地站在她身邊,然後面無表情。風景有什麽好看的——這和南方北方什麽的沒關系,我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無可救藥的人們不管去到哪裏,最喜歡的地方永遠都是酒店。因為幾乎所有的酒店都長了類似的臉孔,衛生間裏那些永遠數量相等的毛巾就是它們內斂的表情。這才是真正的、錯把他鄉當故鄉的機會,管它窗子外面究竟是大海,還是珠穆朗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