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的樣子(第3/7頁)

這時候南音進來了,抱著一大堆吃的東西,手忙腳亂地說:“媽媽要你帶上你就帶上嘛,你到了那邊以後說不定又沒電視看,又不能上網,你每天晚上做什麽啊?還不如多吃點兒東西打發一下時間……”眼光一不小心撞到我,臉上瞬間冷冰冰的,把懷裏那幾個大食品袋一起丟在床上,淡淡地說了句:“外面還有,我再去給你拿。”我要從那間房裏出去的時候,不小心和也在往外走的她碰撞了一下,“不好意思,讓一下行麽?”她清晰地說,卻不看我。

聽說,西決是在次日清晨起程的,南音叫囂著要去送行,結果她自己的鬧鐘吵醒了全家人,卻吵不醒她。西決拿起行李出門的時候,是三嬸叫住他,強迫他吃下去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圓。

我們到陽城郊外的老人院去領外婆的遺物時,是在下午兩三點,艷陽高照的時候。我們四個一起去的,我、雪碧、冷杉,還有可樂。

讓我意外的是,整間老人院的人,都在笑著迎接我們。似乎我們只不過是來喝茶的。他們把雪碧外婆的遺物整齊地打了包,遞到我手上的時候簡直像在拜托我轉贈什麽重要的禮物。院長、護士,還有一些和外婆熟識的老人,他們反復強調著一件事,“她真有福氣啊,睡一覺,就什麽都過去了。”

睡一覺,就什麽都過去了。這話聽上去真是滿足,略微的一絲遺憾都是恰到好處的。似乎被這個人在睡夢中錯過的,不過是一場電影而已。或者,真的是這麽回事吧,死去的人從一場長長的大夢裏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劇終了。靈魂眼睜睜地瞪著活著的人們熙熙攘攘地站起來,大屏幕上的字幕緩慢地挪動著——那就是自己的墓志銘。陽光灑滿庭院,溫暖地照耀著這些蒼老的臉龐。這麽老,我再過幾十年,是不是也會是這樣的?讓幾十年的陽光成功地蒸發掉我幾乎所有的水分,讓我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必須要從一堆溝壑紋路裏面掙迸出來?變得非常老之後,要怎麽哭?眼淚沒辦法自由無阻地滑行了吧?——但是有一件事是絕妙的,就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可以把死亡看成一件普通的事情,我會覺得生命無非是一場在睡眠中錯過了的電影。

那個老人一直坐在輪椅裏面,他幹枯消瘦得簡直像一棵生了病的樹。眼珠發黃,臉龐無意識地跟著陽光慢慢地抖動,突然佝僂起了身子,咳嗽得就像是身體裏在刮一場龍卷風。咳嗽完了他仰起臉,突然單純地對雪碧笑了。雪碧把可樂小心地捧在懷裏,也對他笑。我想,他一定也是一個羨慕雪碧外婆的人,不過,也難說,或許他還是願意忍愛咳嗽的時候,體內那一陣陣的狂風——死亡倒是會帶來萬裏無雲的睛空的,好是好,可是永恒未免無聊。

雪碧捧著那個盒子,問我:“可不可以打開看看?”我說:“隨便你。”她說:“我有點兒怕。”我說“那就算了吧”,因為,其實我也怕。

回去龍城的路上,天氣莫名其妙地轉陰了。我們幾乎都沒怎麽說話,突然之同,冷杉開口道:“掌櫃的,跟你說件事情行麽?”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說啊。”

他掉轉臉,看著窗外,“昨天我的導師找到我,要我準備申請美國的獎學金,他說,我們去年一起做的項目在英國得了一個不算小的獎頊,剛剛公布,我拿著這個資歷去申請美國那邊的Ph.D,我年初的GRE成績正好還能用,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現在開始準備材料,在十一月以前遞出去,差不多到了明年春天的時候,就有結果了。”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聽見的事情,“你是說,你要走?”

“不是。”他用力地搖頭,“我只是說我現在可能有機會,我只是想問你的意思。你不願意我去,我就不去。”

“你哄鬼呢。美國。”我慌亂地冷笑道,“美國,就不知道那個鬼地方好在哪裏,你們都一個個地像賤貨那樣奔過去……先是方靖暉,然後就是你……”有個不知名的地方的收費站漸漸靠近了我們,“開過去停下。”我簡短地對他說。

“雪碧,一會兒還要開很久……”我竭力控制著聲音裏面那種要飄起來的東西,盡量維持著正常的浯氣。

她非常配合地打開了車門,“我知道,所以我去一下廁所。”可樂困惑的小臉軟綿綿地伏在她的肩膀上,略微低垂著,似乎這只熊為了什麽事情有點兒不開心。

他們倆的身影消失的時候,冷杉悶悶地開口道:“你別這樣。我不過是在征求你的意見而已。征求意見,你懂嗎?”

我吃驚地看著他,這是冷杉麽?這是那個小男孩嗎?這還是那個會讓可樂說話,會在半夜裏沿著高速公路長途跋涉,會不知道月亮是每個月都會圓一次的小男孩嗎?我難以置信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凝視著他沉默的側臉,是,就是你,是我讓你的眼神裏多了一種復雜的東西,是我讓你說話的語氣變得淡然和毋庸置疑,是我把你變成了一個男人——現在,你要使用只有男人才會用的方式,來對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