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候鳥和飛蛾(第3/5頁)

她這句話一說出來,整條噪雜的走廊在一瞬間寂靜了。後來發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導處,找家長,寫檢討。我站在她們班外面,透過玻璃,看著小小的鄭南音抿著嘴,一個人在寂靜的,空曠的教室裏寫檢查。寫了一遍又一遍——檢討要寫得夠深刻她才可以回家。——可是我只能站在走廊裏看著,沒有辦法替她分擔一點點,她們的班主任甚至不準我進去陪她。

沒有人知道,後來,當我拿到那張“師範大學”的通知書的時候,當全世界的人都在惋惜我高考發揮失常的時候,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鄭南音。她曾經忍受了滿滿一個教室的寂寞和羞辱,只不過是為了要維護我,只不過是因為她曾經那麽斬釘截鐵地認為我會去清華。

但是現在,她要去不計後果地維護另外一個人,要去斬釘截鐵地相信另外一個人了。那個倔強的,孤單的教室裏無助的側影,再也不關哥哥什麽事。

可是想想看,18歲是多麽美好的年紀。整個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條輔助線那麽簡單。因為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恨情仇,原則和夢想,光榮和尊嚴,全都可以因為一條輔助線而起。什麽都沒有經歷過,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讓你心裏把什麽都經歷一遍。那就是所謂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會再有第二次的。

鄭南音站在客廳裏,穿著一身鄭東霓送給她的新衣服。對我們倆粲然一笑。那副光彩照人的樣子足夠讓一個小男生發呆。這麽快,她已然亭亭玉立。可能因為我剛剛在回想她小時候的關系,恍惚間,人生的確如夢。

“哥哥!陳嫣姐姐!”難得的,她給了陳嫣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

“要出去啊?”我語氣復雜地明知故問。

“陳嫣來了,坐著,馬上就開飯了。”三叔和小叔一如既往地在客廳裏對弈,見著陳嫣,習慣性地招呼一句。

“我晚飯之前回來。”鄭南音像個慣犯一樣,動作輕巧地往門邊跑。

“你去哪兒?”三嬸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不緊不慢地問。

“去上劉老師的輔導課呀。”鄭南音不耐煩地說。

“去上劉老師的輔導課,用不著穿成這樣,回屋裏換套衣服再走。”三嬸今天是怎麽了,平時她說話的時候很少使用這麽幹脆利落的命令口吻。

“媽媽——來不及啦。”鄭南音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來得及就是來得及,我要你換。”三嬸的語氣裏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我不,我就不換!為什麽?”鄭小兔的牛脾氣果然上來了,我沒有忽略,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偷偷地往我們這邊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陳嫣。我知道,若是陳嫣不在場,為了能順利出門,她說不定就會去換衣服了。可是現在就絕對不行,她不能在陳嫣的面前丟這個臉。我們鄭南音寧願不要活了,也不能讓陳嫣知道,她不過是個必須連穿衣服都得聽媽媽話的可憐小屁孩。

“為什麽?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麽?”三嬸的聲音都有一點發顫了,於是我明白,三嬸不是在小題大做,只不過是在借題發揮而已,“不能穿就是不能穿。上課就要有個上課的樣子,穿得那麽妖裏妖氣的像是要去上課嗎?你要穿給誰看?”

“我——”鄭南音咬了咬嘴唇,勇敢地迎戰了,“我一定要穿給別人看嗎?我就穿給我自己看。我每天都穿那麽難看的校服,我就是想穿新衣服,看著自己開心,不行嗎?”

“不行!”

這個時候三叔無奈地擡起頭來:“就讓她穿吧。東霓大老遠帶來的,現在不穿過兩天季節就不對了。我覺得沒什麽呀,南音穿著很好看,又不那麽過分——”

“你知道什麽?你除了知道護著她,還知道什麽!”三嬸隱忍了這半天,終於跟三叔爆發了。

小叔不失時機地擡起頭,手裏晃著一顆黑子:“下棋,下棋。女兒的事情,有時候就是要讓媽媽來管。你不要跟著添亂,咱們下棋。你再不專心一點,我就又要贏你了——”

“還有你!”三嬸把臉轉向了小叔,“別人家的孩子誰能像她一樣,家裏有兩個大人就是自己學校的老師!可就是這樣,都沒人能管得了她,你們到底都在幹什麽!”

“糟糕了,”小叔拿著那顆棋子撓著後腦勺,看著我,“西決你看見沒有,學生家長來投訴咱們了。”

只可惜這個笑話不好笑。只有一個人笑了,就是一直站在墻角的鄭東霓。

“小兔子,乖。”鄭東霓說,“咱們把這套衣服換了,咱們又不是只有這一套新衣服,姐姐給你帶了那麽多。天氣冷,不要穿裙子,我們換牛仔褲,好不好。”

鄭東霓真是愚蠢,又是小兔子,又是乖乖,又是這種哄小孩的語氣……果然,被火上澆了油的鄭南音這下算是豁出去了:“我不換,我就是不換!有什麽話明白說出來好了,不用藏著掖著。你不是問我穿給誰看嗎?我告訴你我穿給誰看。他叫蘇!遠!智!我就是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倆就是要一起考大學,然後我們就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