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你是我的江湖(第4/7頁)

其實我一直在盼望著,我希望能在這一堆堆的本子裏,找到一本,上面寫著鄭東霓的名字。我知道,小叔心裏其實也在這麽盼望著。我們心照不宣地等待著,就像兩個在火車站接站的人。一個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從我們的手指間掠過去,未批改的那疊本子越變越薄,我們一起期待著那個息息相關的人,希望“鄭東霓”這三個字會在越來越渺茫的希望裏浮出水面。

但是我們終究沒有找到。沒有辦法,鄭東霓她就是這麽狠,她一直這樣。

一直如此。好比——那一年。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我說過了,我並沒能考上我想去的大學。三叔當時想送我出國去念書,其實他和三嬸已經開始在做相關的咨詢了。但是我不肯,我說我不想去,我還說我去上這個大學沒什麽不好,我很喜歡物理這個專業。

然後,鄭東霓從新加坡回到龍城來。

她帶我去咖啡廳,叫我隨便點飲料。那是我第一次去這種地方。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我們彼此有些不自然地看著對方。“你看上去總是那麽小,你什麽時候能長大一點呢?”她習慣性地嘲弄我,按滅了煙蒂,過濾嘴上留著淡淡的唇膏印跡。

我18,她21。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我還是一個穿著運動衫的中學生,她渾身妖嬈,舉手投足都是屬於異鄉,屬於物質的氣息。我知道店裏穿梭的服務生們都在暗暗猜測我們的關系,這讓我尷尬,幾乎不敢擡頭看她。

“你為什麽不肯去留學?”她問我。

“我不想去。”

“撒謊。”她狠狠地瞪著我,只有在她故作兇悍的時候,她眼神裏那一點稚嫩才會出賣她的真實年齡。

“三叔的公司剛剛開張不到三年,現在周轉得其實不算好。”我淡然地說。

她沉默了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來付你的學費。你成績好,補一補英語,一定能念名校的。”

我被她逗笑了,我說:“算了吧,與其欠你的,我寧願欠三叔的。”

“等你以後發達了,把錢還給我不就行了。”

“錢以外的東西,永遠都還不清。”我無意識地擺弄著包過方糖的紙。

“拜托。”她吃驚地揮揮手,丁冬一聲,把打火機扔在玻璃的台面上,“除了欠債還錢之外,你總得有點自己的理想吧?你只有這一輩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點自己站穩,能早一點憑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就這麽簡單。”

她側著腦袋,凝視了我片刻,把一口煙噴到我臉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說,“我懶得理你。我怎麽會有你這麽沒出息的弟弟。別人都還沒怎麽樣,你自己就先因為你是孤兒看扁自己。連賭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只配庸庸碌碌地一輩子活在爛泥坑裏,死到臨頭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做過什麽值得回憶的事情。”

我躲閃著她的眼光,什麽都沒有說。她永遠是這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深深地刺到別人心裏去。

我只能拿起她的煙盒,從裏面拿出一支:“能給我一支嗎?”

“當然,當然。”她大驚小怪地笑著,“你已經18歲了,連一支煙都沒有抽過,那像什麽話。”

窗外一陣悶雷不動聲色地壓境。那種轟隆隆的,似有若無的聲音令人聯想起深夜躺在火車裏面,耳邊充斥著的鐵軌和車輪間的對峙。“要下雨了。”鄭東霓喃喃地說,“而且是暴雨。”一道閃電就在這個時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臉。咖啡館的那些靡靡之音頓時沾染上了某種詭異的無力。

18歲那年,我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點燃了這輩子第一支煙。

隆冬的時候,鄭東霓走了。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個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們都去送行了。三叔借來一輛七座的車,載著我們大家,穿越又漫長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機場。

高速公路是個好去處。因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為一望無際,所以讓人安心。我這麽想的時候,非常巧,鄭東霓突然笑了,她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家鄉根本就不是龍城,而是這條高速路。”

“怎麽可能呢?”鄭南音使勁搖著她的小腦袋,“你可以說,我現在在龍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國,可是你總不能說,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麽話?你最多只能說,我在高速路上。”

然後她又非常大度地說:“好吧,反正你要走了。我不和你爭。”

“東霓,”三叔從駕駛座上轉過臉,手指著窗外,“你就是在那兒出生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方什麽都沒有,除了一排煙囪。以及煙囪們上空那片呈現出奇怪的土黃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