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氣開始變熱的時候夏芳然做完了第一次植皮手術。拆掉紗布的那天她微笑著說:“沒看出來好了多少。”醫生耐心地看著她:“還早呢。這只是第一次。”那是個好醫生。因為他依然用從前男人們看她的眼光溫柔地甚至縱容地看著她。夏芳然是在後來才明白那其實有多不容易的。不過那些天的夏芳然對這個還渾然不覺,她那些天的心情甚至還不錯。總是閑適地靠在病床上看看電視什麽的。如果把滿室消毒水的氣味忽略掉,這裏住久了還有一股家的味道。她無聊地按著遙控器,還不時地跟護士抱怨說為什麽這麽大的醫院病房裏都看不了鳳凰衛視。然後,在那有限的幾個頻道裏,她聽見了她自己的名字,還有那個叫孟藍的女孩。

於是她知道,孟藍的一審判決是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孟藍沒有上訴。在她看這档節目的那天正好是孟藍被槍決的日子。聽到這兒的時候她還想著:死刑?太誇張了吧。一個如果卸掉妝後根本不堪入目的女主持人和一個正襟危坐一臉憂國憂民相的專家在討論孟藍以及當代大學生們的心理健康。他們播出了孟藍的家:只有一個連腦筋都不大清楚的老奶奶――那就是孟藍唯一的親人了。孟藍父母離異從小沒人管,一個弟弟十五歲的時候死於一場不良少年之間的械鬥。――看到這兒的時候她模糊地想起小睦――小睦就是她的弟弟――她想還好小睦碰到了她之後走了正路。然後一個痛哭流涕的鄰居對著鏡頭說孟藍這個孩子從小多麽懂事多麽爭氣只是為什麽要這麽想不開――夏芳然想這簡直是在演肥皂劇。然後主持人和專家一起慨嘆其實孟藍是值得同情的社會應該反思等等等等。接著鏡頭裏是當時醫生們的搶救夏芳然的過程。那個人是自己嗎?臉上是焦炭的顏色,不停地發出待宰的牲口般的嚎叫,是自己嗎?太過分了。夏芳然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手掌心。這準是在自己神志不清的那段時間拍的,這真讓人不能忍受。鏡頭切向了小睦,眉清目秀的小睦眼淚汪汪的樣子一定能贏得非常多的四十歲左右的家庭主婦的同情:“芳姐――括號,夏芳然,括號完――是個那麽好的人,那個罪犯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她呢?”――上帝,這個沒有出息的孩子。

一身囚服的孟藍很瘦。她面無表情地直視著鏡頭,眼神裏有種什麽燃燒過的東西還在散發著余溫。面對那些記者提出的悲天憫人的問題,只說了一句話:“你能不能幫我轉告夏芳然。我向她道歉,我知道這沒有用,可是我真的想跟她道歉。”媽的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但是――夏芳然不得不在心裏說:你很棒。沒有像我一樣任由他們羞辱。雖然我暫時還做不到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知道我終有一天會接受的――畢竟,和我同歲的你已經死了。

主持人和專家又出來了。主持人說:兩個花樣年華的少女的人生就這樣令人惋惜地毀於一旦。你說誰毀於一旦――醜八怪?深入骨髓的寒冷就是在這個時候湧上來的。因為夏芳然在惡狠狠地自言自語“醜八怪”的時候突然間問自己:她是醜八怪?那我是什麽呢?她明白自己以後的人生中,一定是躲不掉對這些醜八怪的羨慕了。她知道自己以後會做夢都想變成一個那樣的“醜八怪”。說不定――這個“以後”,在下星期,明天就會開始。從明天起,任何一個醜八怪都可以在看到她之後自以為是地慨嘆人生無常;從明天起,就是這些醜八怪們在跟她說話的時候都可以自以為是地躲躲閃閃,害怕會傷害她――更妙的是,一些比較善良或者說喜歡自作多情的醜八怪們會在她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提有關時尚,有關美容,有關化妝品的話題;一些比較文藝或者說喜歡無病呻吟的醜八怪們會在看過她原先的照片之後說:瞧這個女人,她只剩下了回憶。――她已經可以想象某個來采訪她的記者會在社會版裏這樣下作地煽情:“夏芳然很倔強,即使是在今天,她依然保留著塗指甲油的習慣――”――是的,她活著,這些醜八怪們終有一天會像趕百貨公司的折扣一樣爭先恐後地來弄臟她最後的尊嚴;她就是死,他們也可以為這場消費輕而易舉地買單――他們的良心就是最值的優惠券。

天。一陣眩暈排山倒海地打垮了她。她不知道她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天。眩暈就像是海浪,散發著原始的腥氣。沒錯,腥氣,她搖晃著沖進洗手間,她不顧一切地嘔吐。她的脊背開始鉆心地疼痛――植皮手術讓她原本光滑的後背布滿了類似鱗片的疤痕。我現在像條鯉魚。曾經她開玩笑地對小睦說。

陸羽平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她身後的。他站在她身後看著她蜷縮在地上全力以赴地對著馬桶幹嘔。然後他蹲下來,把渾身發抖的她抱緊。他說:“你哪兒不舒服?”――你哪兒不舒服?能問個聰明點兒的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