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但是那個時候,他沒有想到,他馬上就會碰到趙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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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雪代表著日常生活裏那些不易覺察,只有失去的時候才會覺得珍貴的幸福。但就算你明白了這個,要你在日復一日的生活裏做到全心全意地珍惜仍然是件困難的事。――至少在年輕的時候是如此。當陸羽平隨手借給她那把傘的時候真的沒有想過那麽多。他只是出神地望著“何日君再來”窗外的那場大雨,他想這場雨也許能讓天氣稍微涼快一些,但願吧,這樣夏芳然的心情可以好一點。至少不要那麽煩躁。所以當趙小雪問他:“明天你還來這兒嗎?我好把傘還給你。”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女孩子的眼睛裏有很深的期待。就在趙小雪第二天說是為了謝謝他而提出來請他喝咖啡的時候,他還是糊裏糊塗。其實他並不真那麽遲鈍,他只不過是沒有心情。

那段時間他們正在決定要不要在十月的時候再給夏芳然做一次手術。手術實施與否完全取決於這幾個月裏她的恢復程度。其實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她很緊張。那些天她總是睡不好,經常半夜裏推醒他可憐兮兮地說:“陸羽平我渴。”其實她一點都不渴,她只是不好意思說“陸羽平我害怕”。她的無助和不安讓陸羽平隱隱地擔心這會不會真的是什麽預兆。其實他自己也是一樣的惶恐。坦白點說,他害怕自己將要承受的。他知道她又要開始不可理喻,又要開始暴跳如雷,又要開始把他當成是人肉靶子來練準頭。他知道他自己必須忍受,必須掩飾,必須時時刻刻對她保持溫柔寬容跟微笑――其實現在已經開始了。理工大的暑假兩周前就開始放,但是她不許他回家。她說有什麽好回去的那麽小的一個城市又亂又臟連個麥當勞都沒有你回去幹什麽。他很耐心地說回去是為了看看家裏的親人又不是為了麥當勞。她說什麽親人啊不過是親戚而已又不是你爸媽。他說你怎麽能這麽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保證,我只回去三四天。”

她倔強地抱緊了膝蓋,蠻橫地嚷:“陸羽平怎麽你就不明白呢?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你還要回哪兒去啊?”他無言以對。這真是典型的夏芳然式的語言,夏芳然式的邏輯,這個不講理的女人,他的小姑娘。漸漸地,他也開始失眠,至少總要等到她過來推他說“陸羽平我渴”之後他才能安然入睡。與趙小雪相遇的那一天他正好剛剛度過一個無眠之夜。他看著天空一點一點地由黑色變成藍色,再變成白色。他看著黑夜就像一個痛苦的產婦那樣艱難地在血泊中把太陽生出來。他看著她在很深的睡夢裏無辜地翻了個身,嘟噥著抓緊了他的手指。他心裏湧上來一陣酸楚,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她熟睡的時候,他才是最愛她的。

要是她死了就好了。這個念頭很自然地冒了出來,趕都趕不走。要是她死了,她就等於是一直地睡下去,他就可以永遠永遠用一種最美好甚至是最華麗的愛來愛她。不,不對,愛從來不是一樣華麗的東西。華麗的是激情,不是愛。要是孟藍不是來給她潑硫酸,而是幹脆地一刀了結了她呢?那今天的陸羽平在幹什麽?或者他就可以像收集一樣珍貴的蝴蝶標本那樣把那個名叫夏芳然的女人收藏在心裏,心裏最重要最隱秘最疼痛的位置。這樣他就會認為他的生命已經和這個他暗戀的女人發生了最深刻的聯系但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場自娛自樂花枝招展的精神體操。他可以痛不欲生可以酩酊大醉可以遊戲人生,但是最終他會回到他的生活裏來尋找來發現一個趙小雪那樣的女孩子。他甚至可以為了她的死而把自己交給某一種宗教,某一個信仰。天,那樣的痛不欲生是陸羽平夢寐以求的啊,你的痛苦是獻給神的祭品,那該多安逸,天塌下來都有上帝替你罩著。可是她沒有死,她活著。

他不能容許自己再想下去了。他的脊背已經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涼。沒想到啊,原先他一直都覺得死亡不管怎麽說都是一個盛大的儀式,可是他現在才發現原來死亡也可以是一種偷懶的好辦法。在這種難堪的恐懼裏他抱緊了睡夢中的她。他想寶貝你原諒我,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有兩滴淚從她熟睡的眼角裏滲出來,滴在他胸前的衣服上,也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麽。仔細想想他很少看到她哭,或者說他很少看到她的眼淚。漸漸地,那兩滴淚變成了兩行,滾燙地在他的皮膚裏消融著。他驚慌失措地把她摟得更緊,他想難道她知道他剛才在想什麽嗎?不會的哪有這樣的事?他正準備把她推醒的時候她清晰地說:“陸羽平,我知道你還是買了火車票。昨天晚上我看見了。”他說:“你醒了。你什麽時候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