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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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端正地坐在客廳裏等他。“你去哪兒了?”母親問。她沒有像平時一樣問他“你怎麽現在才回來”,而是直接問他去哪兒了。他從這句問話中聞出了硝煙的氣息。他把沉沉的書包扔在地上,說:“放學晚了,我們今天考試來著。”

母親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他其實已經比她高了――這無非是近半年來的事。她不得不仰著頭看著他,漸漸地,她的眼睛裏湧上了某種年代久遠的,飄滿塵埃的氣息。然後她幹脆利落地甩了他一個耳光。

“你現在撒謊面不改色心不跳了是吧?你可真是你爸的兒子。”她說。

他的身體隨著她的巴掌重重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站直了,沒有伸出手去摸滾燙的臉頰,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但是他依然倔強地說:“要是你剛才已經去過學校了,你為什麽不直說?這又不是在法庭上,你為什麽老是要把別人當成是傻瓜一樣?――”

話沒說完他另外一半臉上已經又挨了一個更清脆的耳光。“頂嘴?”她看著他,“你很厲害啊。”她的聲調突然有些悲涼:“羅凱,為什麽你現在這麽恨我?”

又來了。一種重復了很多次的煎熬又要降臨。厭倦在孩子心裏像炸彈一樣爆裂,可是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擡起頭,看著她,他說:“我沒有恨你。”他本來還想再說幾句柔軟的或者是示弱的話可是她的表情讓他失去了說這些的興趣――這個在法庭上還有別人眼裏威風凜凜雷厲風行的女人在這種時候像所有怨婦一樣讓人同情又令人生厭。

“是徐至叔叔來學校找我的。媽媽。”他終於這樣叫了她一聲,“我們去肯德基了,他要我再去他那裏作一次筆錄。因為那個叫夏芳然的姐姐她其實沒有殺人,我們沒說多少話他就讓一個電話叫走了……”

“你還敢撒謊?”她想要厲聲地呵斥一聲,但是她的嗓子突然間啞了一下,這讓她的呵斥變得又滑稽又淒涼。

“我沒有。”羅凱委屈地說。

“羅凱,”她狠狠地盯著他的眼睛,“我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的?我要送你走那還不是為了你好嗎?我讓你離那個丁小洛遠一點那還不是為了你好嗎?你懂什麽?你這個傻孩子你不知道這世上唯一對你好唯一不會害你的人就是媽媽。羅凱,”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你那麽小的時候你爸爸就不要咱們了,媽媽是咬著牙才走到今天的呀。那個時候媽媽接下美隆集團的那個案子,你知不知道人家原告方說要找人卸我一條胳膊?可是我是硬挺了下來咱們才能買現在住的這個房子啊羅凱!我就是要讓那個男人看看沒有他咱們也能過得這麽好。要不是為了你我這麽撐著還有什麽意思我早就一頭碰死去了你知不知道?現在你進進出出都不把我放在眼裏你看我就像看仇人一樣你什麽意思?你――”

“就是因為你老是覺得誰都對不起你,爸爸才會不要你的!”他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她,他已經受夠了她成百次地重復這套房子的來歷,“爸爸又沒有不要我,是你不讓他要我!打官司爸爸哪贏得了你呢你把所有的人都買通了。”他被自己的話嚇住了,原先這只不過是即使在他腦子裏出現他也要當機立斷地趕跑的念頭,怎麽突然就說出來了呢?

母親愣了半晌,然後毫不猶豫地揪住他的頭發:“你滾啊,你滾到那個男人那裏去啊!那麽個狼心狗肺的男人居然還有你來替他撐腰你們天下烏鴉一般黑!”她的巴掌在他腦袋上呼嘯而過,帶起來一種沉悶的聲響,“混蛋。沒有良心。我生你幹什麽?我那個時候本來就不想要你!要不是因為你爸堅持我就不要你了。我已經到醫院掛過號了你知不知道?早知道有今天我當初就應該趁早把你打掉。”她突然一把抱緊了他,這塊從她身上掉下來但是卻可以比她高出半個頭並且還要繼續長高的血肉:“羅凱,你別這樣啊,媽媽不能沒有你,羅凱,寶貝。”

孩子哭了。他的頭發已經被母親揪亂了,他清秀的臉在亂蓬蓬的頭發下面淚光閃閃。是母親那句“我應該趁早把你打掉”催出他的眼淚的。可是他不肯承認這個,他認為自己是被母親扇在腦袋上的幾巴掌打疼了。他倔強地仰起臉,他說:“你不相信你就給徐叔叔打個電話去問嘛――你不講道理,你怎麽隨便打別人的頭呢?”

“就是打你的頭了又怎麽樣?”她捧起他的臉,“打壞了我養你一輩子,打死了我去給你償命,反正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他心頭一凜。回味著這句“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那觸動了他心裏最隱秘最陰暗最羞恥的一個角落。他原以為如果小洛不在了的話就沒有任何人能觸動,任何人能知道的角落。他還以為他可以忘掉,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可是問題依舊出在小洛身上,這個已經不在的小洛將永遠提醒著他生命中某個像是做夢,像是被催眠的瞬間。那本來就是一場夢的,不對嗎?但是小洛怎麽就把夢變成真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