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2頁)

“好。”他回答得幹脆利落,害我都不好意思提給他剝過茶葉蛋的事。

他又說:“把東西都準備好,我馬上找車來接你爸轉院。”

末了他沉默了半晌,問我:“你還好吧?”

還好。

掛上電話後我捂著胸口靠在走廊墻上大喘氣,身旁一個年輕的小護士過來攙扶我:“你沒事吧?”

我搖頭,我對於總算在這個醫院看到了人性之光這事感到很欣慰。

她接著說:“你剛剛給誰打電話了?好像要轉院是吧?你認識哪個醫院的高層啊?介紹我去好不好,我還有一個月就實習結束了,還沒找到醫院收我呢,你幫幫我好不,我成績其實很好的,只是我不願意陪醫院領導睡覺……”

我實在被她纏得沒法,只好說:“其實我給打電話那人是中醫院的清潔工,我答應了陪他睡覺他才答應幫我問問看能不能轉院的。”

……

三個小時後,江辰帶著救護車呼嘯到了我面前,三年不見,我卻連擡頭好好看他都不敢,只是一個勁盯著他外大褂的口袋插的那只大概很貴的鋼筆,想著不知道他學會寫醫生字了沒。

念大學時,我一直很替江辰操心,生怕他那一手漂亮的小楷以後在醫生界難以立足。為了讓他練就一手即使開錯藥單也可以逃避責任的字,我曾經逼著他臨摹我的字,很遺憾的是最終他還是未能學得我筆跡的真髓。

出院手續入院手續江辰全部一個人操辦了,我和我媽閑得慌,就一人一個蘋果蹲在醫院門口嘮嗑。

媽說:“小夥子不愧是我看著長大的,真不錯呀。”

我對於她將小夥子不錯這事歸功於是她看著長大的無恥行徑,表示不齒。

她又說:“這麽好的貨色,你當年怎麽就錯過了?明明就快成了的啊。”

我哢一聲咬一口蘋果:“爸一人在救護車裏無聊呢,你去吃蘋果給他看吧。”

媽長嘆一聲,顛顛往車上跑,邊跑邊嚷嚷:“老頭子,你女兒讓我來吃蘋果給你看了。”

江辰拿著大大小小的單據出來時正巧看到這一幕,笑著睨我:“你可真夠孝順的。”

我仰頭看他,他在我面前半俯著身子低頭看我,低垂的發梢在晨光中泛著柔柔的光,他駕輕就熟地對著我笑,左頰擠出一個深深的酒窩,仿佛我們昨天才一起吃飯看電影。

我撇開了眼,這是個萬惡的酒窩,當年我那顆小芳心,就是醉倒在這個酒窩裏的。雖然現在回想只覺得我就是被他臉上這個屁大的坑給坑了。

自我有記憶以來,江辰的存在就跟巷口那根電線杆一樣理所當然。他住我家對面樓,鎮長的兒子,班長,長得好,彈鋼琴,寫毛筆字,成績好,講一口好聽的普通話。

電視和小說稱我們這種從小家住很近的男女同志為青梅竹馬,並且普遍分兩類,一是相親相愛型,兩人間親若兄妹,一起掏馬蜂窩一起被馬蜂蟄,一起偷地瓜一起挨揍,等到驀然回首,才發現友情早已慢慢升華為愛情;一是相看兩相厭型,兩人間針鋒相對,遠遠見到都恨不得沖上去咬對方一口,一逮到機會就拔對方自行車氣閥,長大後猛然發現,啊!原來這就是愛。

可惜我與江辰以上皆非,在很漫長的歲月裏,我和他都只是對面樓的鄰居。他每日叮咚叮咚彈他的鋼琴,我津津有味看我的櫻桃小丸子,偶爾忘記作業內容我會去按他家的門鈴,他總是很訕,不耐煩地說你自己為什麽不記。可能是因為有求於人,所以我從不與他計較,當然也可能是我從小不愛與人計較,我這人淡定中帶點超凡。

初二升初三的暑假,考完試後我們班瞞著老師偷偷組織了野炊,野炊中我和江辰被分配去洗番薯,班裏四十個人,買了四十四個番薯,江辰把零頭四給洗了,然後就在一旁打水漂兒玩。

我蹲在湖邊強壓著怒火洗番薯,就在我越洗越火大時,一塊小石片咚地落在我跟前濺了我一臉水花。我一擡頭,江辰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手起石落地在水面上削出一個漂亮的四連跳,水面上連著擦起大小不一的漣漪,相撞著蕩開。

按理說我應該罵他;潑他水;把他腦袋按水裏;或者把他推進湖裏淹死。

但我都沒有,我只是活生生看傻。

微風掀動著他略寬大的白色校服,陽光在他睫毛與發梢跳躍出金黃光圈,微揚的嘴角在左頰抿出一個得意的酒窩。

時間與空間凝固,只剩了我的心跳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