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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我一再看她,我不願再看她,我感到,我感到可怕,我感到那麽可怕,比死還要可怕,我知道,可怕的不是死去,而是我們在死之前失去了愛的能力,可怕的是,我們忘記了美好,忘記了讓我們想活下去的理由,我們再也認不出原來的一切,可怕的是,人們永遠認不出美好的事物,可怕的是,人們以為,人世間沒有美好的事物,可怕的是麻木的生活,可怕的是人們辨認不清那麻木是多麽可怕,可怕的是,人們不再把美好的事物告訴別的人,而任憑別人麻木下去――親愛的,心愛的,你已認不出我,我也認不出你,我們面對面,你就坐在我面前,我們中間沒有愛情,我們中間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我們變得毫無意義,我們活得毫無意義,我們就是兩個空殼,會發出聲音的兩個空殼,就像世上不再有光,我們被黑暗吞沒了一樣,但是,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就是被黑暗吞沒了我們也不怕,我們也能手拉手,一起去尋找光亮,但是,那愛情的對手是那麽強大,我不知道它是什麽,但它很強大,我能感到那種強大,因為我感到,在我們被黑暗吞沒之後,又被絕望給吞沒了,我們已什麽也沒有了,我們不是存在,而是空虛,我們是徹底的空虛,我們現在就是徹底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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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戰,大敗,結果是,我放棄希望。

我把她送進醫院。

然後是第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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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戰打響的時候,我拿起紙筆,開始寫作,我要單獨打這一仗,面對那種未知的深刻有力的對手,我決定,我決定把一切記錄下來。

我為她寫小說,寫詩,寫日記,寫一切可以用文字寫的東西,我記錄她的一切,我成天寫,哭哭泣泣地寫,我每天睡眠時間很短,剛一入睡,不久便會突然驚醒,像誰用鞭子抽了我一下似的。

但我仍堅持寫,為陶蘭,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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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求她允許,每天去醫院看她,我買通醫護人員,不顧醫院的制度,我不顧一切,我時常坐在她身邊,抓住她的手,她不時哭泣,要不就發呆,但當她擡起眼睛望向我,向我笑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已獲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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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時好時壞,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她認不出我,有時,她一眼便認出我,當她認出我的時候,我們就在一起,我就能彼此說話。

"你幹嘛呢?""我在寫書。""什麽書?""一本讓人們相愛的書。""是咒語嗎?""是的,是咒語,我要讓看到這本書的人都想戀愛,他們一放下書,就想隨便找個什麽人談談戀愛。""那麽,這是一本神奇的書啦?""是的。""那麽,我能看嗎?""當然能。""那麽好吧,你寫吧,我同意啦!"她做出一個我所見過的最神氣的表情來說這句話。

有時候,她為我擔心。

"你為什麽要寫?""是的,我也不知道,我非寫不可。""你不要寫言情小說了。""為什麽?""因為相愛是不好的,愛很可怕,它讓人痛苦。""但是,再可怕的愛也是愛,也比沒有好,不是嗎?""是的,我想是的。"

"我知道,你的書是一首關於愛的抒情詩,是你對人世間說出的一段情話,你寫吧,寫吧――寫得柔情些,寫得熱情些――為我寫,為所有人寫――誰讓你會寫並且願意寫的?"

有時,我接她出院,到我那裏。

她喜歡我窗前的那一小塊草坪,草坪十分之綠。她專注地盯住一個小孩,對我說:"孩子是多麽好啊。"

"我能為你做什麽?""為我讀書吧,讀言情小說。"於是我為她讀。

看到她在我的閱讀聲中睡去,真是一件賞心樂事。

我與她一起玩紙牌,下跳棋,還用棋子做遊戲。

她只能玩這些不觸動情感並且只需很少智力的遊戲。

有時,她玩得高興,就會連連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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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陷入了悒郁,我看著她握緊拳頭,指甲陷入手心,血滲出來,就這樣,也無法讓她解脫,我看到她坐在那裏,昏昏沉沉,時而扭動,時而沉寂,時而叫喊,好像有什麽怪獸正從她的內部嘶咬著她,我漸漸癱軟,看著她,心如刀絞,我的胃連續疼痛,幾次昏倒在椅子上。

我叫她親愛的,她叫我最親愛的,我再叫她最親愛的,她再叫我親愛的,就這樣,我們彼此叫著,有時聲音高,有時聲音低,有時拖長聲音,有時又縮短聲音,一聲又一聲地叫著,一連叫了很久,起初是笑鬧著叫著玩,叫到後來,我們都哭了。

我們拉手時,是五指交叉地拉在一起,五指還相互鉤住,往往是拉手拉得我們很疼,但我們一直就這麽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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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蘭高興的時候,誰也沒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