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去裏昂

陸濤騰雲駕霧般地被夏琳送上開往裏昂的火車,這是一種雙層新一代高速列車,時速三百公裏,只有短短八節車廂,車門踏板與地面幾乎平行,陸濤就站在那裏與夏琳吻別。

在奔向火車站的路上,他聽夏琳講了與徐崢在酒會上的巧遇。現在陸濤知道,亨利那裏有工作可做,他更知道,夏琳希望他有工作可做。

列車開動後,陸濤預感到忽然之間自己要開始忙起來了,生活就像他現在乘坐的列車一樣,突然加速,也許以後很長時間內無法停下來。現在,他低頭看看自己,垂感很強的西裝,幹凈的襯衣、皮鞋,手裏拎著一個小行李箱。他望著車窗外飛速退後的景色,就像在看一部倒放的電影,從北京到巴黎這一段時間,就如同一場長長的臨時假期,他曾以為永遠沒有盡頭,現在看來就要結束了。

列車裏很安靜,座位舒適,而陸濤卻有一種不舒適的感覺湧上心頭,他正在遠離夏琳,越來越遠,那感覺就像一個陸濤在清醒時也在做的灰色的夢。在夢裏,他非常艱難地靠近夏琳,但無論多麽用力,兩人之間,卻始終被一種力量所阻隔,陸濤認為這種感覺很荒唐,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而且似乎一向如此荒唐,持續而強烈。

陸濤記得他曾與徐志森閑談時問道:如果我努力,有什麽是無法改變的?

徐志森的回答毫不猶豫:生活就在這裏,已發生的就是一切,無論你改變還是不改變,都是如此,你願意努力,這很好,不過,剩下的你也要接受。

陸濤當時並不能真正懂得徐志森在說什麽,現在也不能。徐志森曾在另一次談話中再次談及他的看法,他認為有一種生活之上的東西是人很難理解的,人們各行其是,命運卻總是自有道理,人之所以不能認同他所經歷的,是因為人無法從生活之內飛躍而出。

死亡與生命對談

陸濤並不了解,徐志森說這話時已在世上度過比他更多的時光,徐志森曾像他一樣,一遍遍回望堆積如山的過去,也曾試圖理解面目模糊的自己,雖然事情最終差強人意,但徐志森仍可從生存之鏡中看到自己更為整體的輪廓。

現在,就在陸濤奔赴裏昂的途中,徐志森也在奔赴一個地方,他坐在一輛奔馳車的後座上,只身一人,他的身體已能支持他單獨活動,他的信念也隨著身體的恢復而變得更加清晰堅定。

徐志森來到北京市東北郊的潮白陵園,這裏位於潮白河東側,距市區三十公裏,陵園坐北朝南,地勢平坦,不久以前,徐志森在這裏悄悄為自己買了一塊墓地。他沒有告訴林婉芬,以前,他極少考慮到自己會死這件事,他一生爭強好勝,他的充滿韌性的身體一直在幫助他,因此年齡對他的心理並沒有產生關鍵性影響,而這一次心臟手術卻讓他輾轉病榻之際,依稀見到彼岸。

他決定讓自己的思路更清晰,他發現,站在彼岸思考對他很有幫助。他很高興自己可以獲得一個更開闊的視角來思考問題,墓地周圍的環境莊重古樸,使逝者與天地相容。

這裏是另外一個世界,清新而安靜,清風陣陣吹過,小鳥就在不遠處蹦跳,徐志森就坐在他自己的墓地前,這裏沒有打擾,他感到自己就是陽光下的一片薄薄的影子。

徐志森想著自己如果死了以後,會怎麽看待他現在面對的事情。他在心裏,一遍遍把要做的事情作一個排序,這個排序與他健康時完全不同。他清楚地認識到,他的時間也許不多了,因此,他只能做那些最重要的事情。

徐志森用對話方式整理自己的思路,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早在求學期間,他便發現,最有效地整理自己思路的方式,便是把學到的知識講給自己聽。他一般先是把書看一遍,然後講給自己聽,當他講得不好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在哪一點上不清楚;當他可以把一本書從頭至尾、毫無差錯地清楚地講一遍時,他便認為自己掌握了這一門知識;當他通過反復講述,最終只用很少的話就把那一門知識概括出來時,他便認為自己抓住了這門知識的重點。這個方法一直被他沿用下來。

徐志森閉上眼睛,使自己的頭腦得到休息,使注意力慢慢集中,接下來,他睜開眼睛,面前是他的墓碑,他想象自己就躺在墓碑下,遠離紛亂喧囂與艱難世事,而眼前的世界只是像浮雲一樣輕輕地從身邊掠過。

漸漸地,以前紛亂混雜的諸多頭緒在頭腦中慢慢止息,接下來,他開始向那個更淡然更客觀的自我發問。

你是誰?

一個商人。

什麽是商人?

一個用生意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

你認為你知道的東西有用嗎?

我認為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