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有一種愛叫淚流滿面

女兒啊,掀開蛋糕邊盤子上的餐巾紙吧,希望你不但細細地看,深深地想,而且希望你吃上一根,那本是可以生吃的,富有特殊的營養……

美麗的胡蘿蔔

◎劉心武

親愛的女兒,今天是你二十歲的生日,繼你爸爸上周出差,今天我也要出差,我把這封信留在生日蛋糕旁邊,這樣你一回家就可以先讀它了。你上月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家,卻來了封信,你在信上問:媽媽,究竟什麽是愛情?

你是大學生,你們這一代人有些不屑於向我們這一代人請教這類問題的,但是,從你閃爍的字句和顫動的筆觸中,我感覺到了你的困惑和焦灼。我親愛的女兒啊,你一定遇到了任何書本都沒專為你準備的現實問題……

什麽是愛情?老實說,我答不出。但我想到了二十歲時候的自己。那一天,我在師範學院的大門口轉來轉去,活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在等他,可他沒有在預期的時間範疇裏出現。我覺得太陽是綠的,而樹木是紅的,從我身邊經過的熟人或生人全都驚異地望著我,有的還過來說幾句詢問或打趣的話語,但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沒有絲毫的意義。在那一段時間裏,我心頭充滿不祥的預感,我想他搭乘的那一趟長途汽車肯定半道翻車了……我覺得自己心裏空空的,我突然前所未有地痛楚地意識到他對於我的極端重要性。

他竟然突然出現了,我感到太陽依然是紅的,樹木依然是綠的,我的心因為過分充實而顯得有些憋悶。我把他引到校園的一角,他從挎包裏,取出一根胡蘿蔔,塞在我手中,對我說:“原諒我,原諒我,原來是三根,可只剩下這一根了……”

他高我一屆,畢業後分配在遠郊縣一所農村中學教書。他乘長途汽車進城途中,汽車拋錨了,那車足足修了兩個多鐘頭才重新行駛。當乘客們坐在路邊田坎上等候時,有個婦女暈倒了,是餓暈的。親愛的女兒,那年頭在我們共和國歷史上被稱為“三年困難時期”,因饑餓而浮腫而暈倒的事並不罕見……當人們搖醒她以後;他給了她一根胡蘿蔔,而她立即嚼著吃了,臉上恢復出一個笑容……沒想到另一位看上去並不虛弱的老人伸手向他要胡蘿蔔,他不願給,他說:“您知道嗎?我們一個月只發十五根胡蘿蔔,這是我帶進城……給我媽的禮物。”

他媽媽其實早去世了,他是為我帶來的。但臨下車時,他心裏過意不去,又主動把一根胡蘿蔔給了那老人,而那老人也就道謝著收下了。他只剩下一根胡蘿蔔給我,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胡蘿蔔……親愛的女兒啊,對於我來說,愛情是和三根胡蘿蔔聯系在一起的,而後來所出現的愛情結晶,你猜到了,就是你。

你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了。你們一代對於愛情一定有許多新的發現和新的理解,然而,依我想來,既然自古就有愛情這麽一種東西,那麽,它那最恒定的內核,一定是單純而質樸的,猶如一根通紅秀美新鮮結實汁液飽滿的胡蘿蔔。

女兒啊,掀開蛋糕邊盤子上的餐巾紙吧,希望你不但細細地看,深深地想,而且希望你吃上一根,那本是可以生吃的,富有特殊的營養……

很遠很遠的將來

◎宋煜

阿拉從南極帶來一株植物給我,這個冬季,天氣很冷,園子裏所有的花都殘敗不堪。但阿拉手中的這株植物卻生機盎然,褐色粗壯的樹幹上有披針形堅硬的葉子,頂部還掛著一個碗口大的花苞。

要開花了,阿拉口吐白色的霧氣:這種花五十年開一次,人們說她在南極已經四十九年沒有開花,今年就要開了。

她叫什麽呢?我問。

瑪麗拉絲,阿拉笑著說。

我負責挖坑,阿拉幫忙扶著,我們把瑪麗拉絲種在了園子裏。

冬天本來是個清閑的季節,我可以整日守在暖暖的爐子旁,沖上一杯熱奶茶,安靜地寫作。但今年我再也無法安下心來寫作了,我不時地跑出去,兩眼緊緊盯住瑪麗拉絲,看看她會不會在我的凝視中驀地多出幾片葉子,或者花苞再陡地大出幾個圈,看看她能不能在嚴寒的冬季給我一個花開的奇跡。但瑪麗拉絲的矜持總在考驗著我的耐性。很多天過去了,她幾乎和阿拉送來時一模一樣。

阿拉說過,過完這個冬季,瑪麗拉絲就會在以後的五十年中處於休眠狀態,不再發芽,也不再開花。可是冬季已經過去一大半了,瑪麗拉絲還是沒有開花。

很多天以後的一個晚上,我為她施了肥,松過土,再習慣性地和她對視了一會就回了房間。我在奶茶醇厚的香味裏寫作。哦,忘記告訴你了,我今年三十歲,從開始寫作至今已有十五個年頭。可我投出去的稿子總是被報社退回,他們說一個患自閉症的人寫出的東西無法迎合大眾口味。可我還是喜歡寫作,一個個純純的來自心靈底部的小說,那是我的財富,我的愛情……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