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鄉 故鄉二三事(第2/3頁)

冬天的時候,這條河常常結冰。我在河裏跑過一次,在薄冰區踩空,棉鞋濕透,為了掩蓋自己去河裏滑冰的真相,回到家我就跟母親撒謊說:“無意中踩到路邊的積水溝裏了。”

每年回家,我就循著這條河往家趕。我從這條河走過,從孤獨的少年時代到不太順利的青年時代。千千萬萬人都從這條河經過。它應該知道許多秘密,並願意為所有人保守秘密。

不論在外面發生什麽,回到老家,一切都還是照舊。就像每個村頭都會有一棵老樟樹一樣,這條承載了我無數記憶的河流,在日月更替中,伴著我的童年,陪著這個村莊,度過一年又一年。

04

備年貨

每年春節前,母親就在廚房裏忙活個不停。她會蒸上幾大鍋各種餡兒的包子,能吃整個正月。還要包紅豆沙饅頭,把煮熟的紅豆和紅薯切幾刀當餡兒放進面裏。還會搓幾大盤肉坨子,就是官方話說的獅子頭。

父親會去街上挑選一只豬頭,煮熟後把豬耳朵切碎倒上醬油、辣椒等調料,這道菜上了桌就能被立馬掃光,父親格外喜歡,熗豬耳是他必備的下酒菜。

除夕夜我們就在一起包餃子,大年初一那天餃子都叫“彎彎順”,有些餃子裏包著硬幣,吃到的人大概新年會發財。母親會做湯圓,老家不叫湯圓,叫“元寶”,我喜歡小時候用豬肉渣做餡兒的湯圓,餡兒放糖,除了酒釀圓子,就再也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甜點。

我懷念春節的味道,每年心心念念的儀式感和滿足感,只有在回家才能有,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有。

記憶中母親一直站在廚房忙著,每年我們吃一樣味道的食物,去一樣人多的寺廟燒香,聽一樣旋律的《難忘今宵》。生活本該是這樣的,仿佛所有事物都是永遠存在的。

直到突然有一天發現當年原本高大的父母親矮了一大截,我站在他們身邊,他們比我矮了好多。母親開玩笑說:“我們長縮回去嘍!”我摟著她邊走邊想哭。

父母常說:以後過年次數都是數著過的。所以我在想,不管以後怎樣,能多陪他們一年,就一定陪一年。

其實我們在相聚,也馬上要離別。

我們都知道。

05

下雪

大年初五的早上醒來,外面白成一片。讀中學以後,我在蘇北老家就沒見過這樣的雪了,算起來有十幾年了吧。我激動得到處走走拍拍,不確定下次看到這些畫面是什麽時候。

不知道是我害怕很難再遇到雪天,還是害怕以後冬天回家的機會太少。童年記憶裏必有冬天,冬天裏必會下雪。那時蘇北的寒冬,河裏能跑人,路上能溜冰。常常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白了,推開門看到院裏一片白茫茫。這是我童年無聲又盛大的禮物。

父親總是很早起床,掃出一條通往大門口的小路。偶爾我會跟姐姐、弟弟堆出一兩個不成形的雪人,鼻子插上一個幹癟的尖椒,腦袋戴著一個破舊的草帽,這是下雪時最期待的事,盡管每次都會被爸媽罵回屋。

面對雪,仿佛每個人都幹凈純潔起來。昨天踩在雪地裏,吱吱作響聲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可愛的。一走在雪裏,久違的少女心立馬被激起。想在雪地裏狂奔、打滾,跟美好的男人談戀愛。

電影裏許多抒情橋段都離不開雪。我常想起《情書》裏的雪。日本的雪,純美而溫柔。無論是對著空山大喊“你好嗎?”“我很好”的渡邊博子,還是剛參加完葬禮在雪中奔跑的藤井樹。只要她們往雪裏一站,就是最好看的風景。

是的,站在雪裏的人,都能被原諒。

而中國的雪,總是背負著隱忍和荒蕪。念念不忘寶玉最後的出走,白茫茫的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家烈火烹油、穿花著錦、富貴榮華,寶玉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

中國北方的雪,厚重得很,跟北方的人一樣。我一直喜歡蕭紅筆下的北方,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民國時期的女作家,蕭紅和張愛玲是我的最愛。一個寫北方的苦,一個寫南方的毒,冷靜克制,字字珠璣。

一直喜歡下雪天。喜歡冷、喜歡靜、喜歡透。那白皚皚的一片,仿佛是世間最冰冷無情的東西。一片片把舊世界掩埋掉。它才不管你那麽多呢。昨夜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在第二天早晨掀開窗的那刻消逝不見。一切都跟沒有發生似的,無聲無息,理直氣壯。

美好的事物都是斑駁的。“彩雲易散琉璃脆,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切像存在,又不存在。等中午吃了飯,外面的雪慢慢化掉。

晚上我趕車回上海。新的火車站離我家將近40千米,我花了2小時換了3輛公交車才抵達。我在市區的車上看向外面,路面上沒有雪,房屋頂上也沒有雪,有的只是汽車行人、霓虹閃爍。聽著滿車的方言,坐在同一輛公交車上,他們回家,我離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