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想你,已經到泛濫的極限

即使在你身邊,我依然想著你

擱淺的鯨豚想遊回大海,我想你

那麽親愛的你

你想什麽?

這是第三根煙上的字。

我卡在這裏不上不下的,似乎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擱淺。

還得在這輛火車上好幾個鐘頭,該想些東西來打發時間。

我該想些什麽?

跳車後應以多快速度奔跑的這類無聊事情,我可不想再多想。那麽核四該不該興建的問題呢?這種偉大的政治問題,就像是森林裏的大黑熊,如果不小心碰到時,最好的辦法就是裝死。裝死其實很好用,例如2000年“大選”時,別人問我投票給誰,我就會死給他看。

從第一根煙開始,我總是專注地閱讀上面的文字,然後失神。荃曾經告訴我,當我沉思時,有時看起來很憂郁。

“可不可以多想點快樂的事情呢?”荃的語氣有些不舍。

“我不知道什麽樣的事情想起來會比較快樂。”

“那麽……”荃低下頭輕聲說,“想我時會快樂嗎?”

“嗯。”我笑了笑,“可是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用想你啊。”

荃也笑了。眼睛閃啊閃的,好像星星。

還是想點別的吧。荃是多麽希望我快樂。明菁也叫我記住,一定要快樂一點。如果我不快樂,是因為荃?還是明菁?

如果我快樂,又是因為明菁?還是荃?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嘆出。

“媽,那個人到底在幹什麽?”抓住媽媽衣角的小男孩,終於忍不住仰起頭輕聲地問他媽媽。我轉過頭,看見小男孩的右手正指著我。我對著他笑一笑。“叔叔在想事情。這樣問是很沒禮貌的哦。”小男孩的媽媽帶著歉意的微笑,朝我點點頭。是個年輕的媽媽,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所以被叫叔叔我也只好認了。

我打量著他,是個容易讓人想疼愛的小男孩,而且我很羨慕他的好奇心。從小我就不是個好奇寶寶,所以不會問老師或父母“飯明明是白色的,為什麽大便會是黃色的”之類的問題。我總覺得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像伸手跟父母要錢買糖果會挨巴掌;而要錢買書或圓珠筆他們就會爽快地答應還會問你夠不夠那樣的單純。單純到不允許你產生懷疑。

這也許是因為小學時看到同學問老師:“太陽為什麽會從東邊出來?”

結果被老師罵說:“太陽當然從東邊出來,難道從你屁股出來?”

從此之後,我便把“太陽從東邊出來”當做是不容挑戰的真理。

長大後回想,猜測應該是老師那天心情不好的緣故。至於老師為什麽會心情不好,由於他是男老師,我也不能牽扯是生理期的關系。可能是因為他心情郁悶吧,因為我的家鄉是在台灣西南部的濱海小鄉村。大城市裏來的人,比較不能適應這裏近似放逐的生活。雖然人家都說住在海邊可使一個人心胸開闊,但是日本是島國啊,日本人多是住在海邊,咱們中國人會相信日本人心胸開闊嗎?

所以當我說我住在海邊時,並沒有暗示我心胸開闊的意思。

我只是陳述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我算是個害羞的孩子,個性較為軟弱。每次老師上完課後都會問:“有沒有問題?”

我總會低頭看著課本,回避老師的目光,像做錯事的小孩。

海邊小孩喜歡釣魚,可是我不忍心把魚鉤從魚嘴裏拿出,所以我不釣魚。海邊小孩擅長遊泳,可是我有次在海邊玩水時差點滅頂,所以我不遊泳。海邊小孩皮膚很黑,可是我無論怎麽曬太陽都無法曬黑,所以我皮膚白。總之,我是個不像海邊小孩的海邊小孩。

我在海邊經歷了小學六年、初中三年的求學階段,心胸一直不曾開闊過。

倒是臟話學了不少。

“×,好久不見了,你死到哪?”這是老朋友之間的問候。

“你娘咧,送我這麽好的東西,×。”這是答謝朋友的饋贈。

不管放在句首或句尾,通常都會加個“×”字。

交情越好,幹得越多。

我沒有屈原那種舉世皆濁我獨清的修養,所以帶了一身臟字到城市求學。

直到遇見明菁,我才漸漸地改掉說臟話的習慣。當然在某些情況下還是會說臟話,比如說踏到狗屎、收到成績單,或是在電視上看到官員說:“我辭職下台又不能解決問題。”

明菁一直溫柔而耐心地糾正我的談吐,偶爾施加一點暴力。

如果沒有明菁的話,這篇小說將到處充滿臟字。也是因為明菁,讓我不必害怕跟別人不同。其實我也沒有太與眾不同,起碼念初二之前,我覺得大家都一樣。

直到有一天語文老師把我叫到跟前,告訴我:“蔡同學,請你解釋一下這段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