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摩托車繞進廢棄的軋鋼廠,道路坑窪,草木綠葉上覆滿塵土煙灰。

七八十年代期間,鋼廠紅紅火火,工人地位高,這兒的職工最好討老婆;人在哪個時候都分三六五等。

河東轉河西,也用不著三十年。

新世紀轉型改革,軋鋼廠耗能大,汙染環境,於是裁員,衰敗,破產,倒閉。一夜之間。

這片地沒人管,閑置了十幾年,廠房破敗,搖搖欲墜,只剩廠區最裏頭職工宿舍樓,墻面黑黢黢的,是長年被軋鋼廠的黑煙所熏。

車輪急刹,陳念往北野背上撞了一下,捂著頭盔坐好。她扶著他的肩膀,起身從摩托上跨下來。面前一棟老式職工宿舍樓,時近傍晚,灶煙從一個個門洞裏飄出來,像個巨大的冒煙的蜂窩。

北野說:“這邊。”

陳念回頭。

茂密的老樹後一棟兩層的樓房,拉著卷簾門,不像給人住的,倒像貨品集散或中轉站。右側墻面上一道鏤空的鐵樓梯,銹跡斑斑,通往二樓。

那棵樹的葉子很香,味道清新,樹蔭下吊著一串串細細的白絲絳,像珍珠簾子,美極了;走近了陳念才發現,絲線底下那珍珠原來是胖嘟嘟的白色蟲子。

背脊竄上一陣戰栗,陳念小心避開,上了樓梯。

二樓,走廊上堆滿煤灰、包裝袋、舊自行車之類的廢棄物。

北野蹲下開鎖,擡住卷簾門起身一托,鐵皮嘩啦啦作響,灰塵在黃昏裏蕩漾;陳念愣了愣,唇角輕輕彎起。

他回頭見了:“怎麽?”

陳念低下頭:“這個門……很酷。”

北野沒什麽表情,也沒做聲。

陳念說:“車……也是。”

“也是什麽?”

“也,很酷。”

他還是沒什麽表情,擡起卷簾門,走進去背對著她了,嘴角微勾,很快又收了,說:“進來。”

陳念猶豫一瞬,跟進去了。

光線昏暗,彌漫著悶熱而潮濕的男生被單的味道,像屋外的桑樹,又像雨打塵土,微腥,濕潤,勃勃生機。

陳念看他,他擡手拉卷簾門,肩膀牽動T恤下擺,露出精瘦的小腹,上有性感而陌生的紋路。陳念別過眼睛去。

他抓住門沿一拉,門落到半腰,他擡腳勾住門沿往下一踩,利落闔上了。

他沒鎖門,走到裏屋了,拉一拉懸在空中的燈繩,哢嚓一聲,白熾燈亮,燈光昏黃朦朧,像一捧裝滿螢火蟲的玻璃泡。

一道紅色的夕陽從窗簾縫兒投射下來,把房間切割成兩半;一邊是簡易的床和衣櫃,一邊角落則雜亂散著很多工具和機械,混雜著微微刺鼻的油墨味。

窗子正對西曬,屋裏悶熱極了。進門一瞬間,汗從皮膚裏蒸出來,跟雨後泥土裏冒蘑菇似的,抖索,渾身不爽。

北野把落地扇拖過來開到最大档,吹得陳念一個趔趄,頭發撲到脖子上,發絲跟蛛網一樣罩住汗濕的肌膚。

見她那狼狽樣,他哼一聲:“紙片兒做的麽?”拿了燒水壺去水龍頭下接水。

陳念取下吉他包放桌上,揀揀臉上的頭發,四處看,墻壁上貼著海報,有櫻木花道,路飛索隆,還有周傑倫。墻上的塗料時間久遠,發黃,皸裂開,有的地方腫了包,像老人的皮膚。

他拿出幾桶方便面,問:“你吃哪個?”

陳念掃一眼:“酸辣……牛肉。”

北野立在桌邊,熟練地撕包裝,拆調料包;

陳念過去幫忙,擠醬包時手指上沾了醬,北野看她一眼,拿了紙巾包住她的手指,捏住揉搓幾下,順著指縫兒用力抽回來。

像撫弄孩童的手,犄角旮旯都擦拭得幹幹凈凈。

陳念擡眸看他。

他轉身去取開水,泡了面,找來兩本書壓在面桶上。有本初中一年級的英文書,封皮撕掉了,書裏上畫著韓梅梅和李磊,還有位老太太,在對話,—How old are you?

—It’s a secret.

陳念看他:“你……”才起音,他漆黑的眸光就挪過來安放在她臉上,陳念的臉僵了一瞬,對視兩秒後,嘴才反應過來,“多大了?”

他目光不移,淡定反問:“你多大了?”

“十……六。”

他彎一下唇角:“讀書那麽早?”

陳念點頭,想說還跳過級,又怕結巴,就咽回去了。一縫兒夕陽照在兩人身上,明媚的,她問:“你呢?”

“十七。”他松松垮垮靠在桌邊,抖著T恤領給胸口扇風,忽而問,“你學習好麽?”

陳念說:“好。”

北野頓住,看她半晌,問:“沒說假話?”

陳念說:“沒。”

他默了默,拿起桌上的新煙撕開封條,掏出一根含在嘴裏,也不知在想什麽,最後又拿下來,道:“你看著挺笨的。”

“……”陳念說,“你,說過了。”

北野看她:“你一直笨著,說幾遍都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