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詹達在做夢。

他發現自己站在翰林院偏遠一點的小殿內。

房門緊閉,空蕩蕩的屋子裏幾乎沒有人在。

他隱隱約約有聽到外頭有人聲,可他沖向了門口,不論怎麽喊叫,外頭都沒有任何人響應他的叫聲。詹達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很冷,冷意鉆進了骨頭,滲透入肌理。他一閉嘴,牙齒便由於寒冷而咯咯作響。

對幽暗房間的恐懼根本無法克服。

他還記得這一幕。

那時候他才來翰林三個月,得洪侍讀賞識,略高傲對著同期友人說了一句:“憑我的才能,三年後考核必然能奪得頭籌,留守翰林。”

翰林院和科舉一樣,三年一次考核。考核過了就晉升,要麽就直線晉升,一步步走到高位。要麽就側線晉升,去外頭做官。在翰林院地位慢一點,但可以在六部謀職,今後在帝王那兒得到重用,甚至能成為丞相。

為臣者,誰不想成為一代丞相?

然後這位同期友人壓著他小聲噓了很久,讓他低調一些。兩個月前任巡突然自縊,給整個翰林蒙上了一層陰暗的灰。

再然後,他被一位四十來歲的庶吉士,以“盧大人找你”的借口,於休沐前一日關在翰林院中。一天一夜,沒人發現他在裏頭。

後來他餓暈在屋子裏,出去後,事情卻不了了之。

一個成年人的小疏忽而已,又沒有人受傷,也沒有人死亡。

詹達卻在那一日起知道,官場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復雜。不是人有天賦就可以肆無忌憚朝上爬,不是人有能力就可以輕易馭下。這世道,最難測的便是人心。

夢中門打開的那瞬間,詹達卻沒有放輕松。

他恐懼地後退,只因為面前來了一批的人。

這是他的第一次被圍攻。

無數的翰林院前輩站在一起,陸陸續續靠近他,帶著陰陽怪氣的嘲諷,一句接著一句如刀刺向他。

“小詹翰林真不愧是二十來歲就進一甲的人,我等可比不上。”

“三年後就晉升了吧?我都在翰林院待了三十年了。”

“哈哈哈,指不定是靠著這張臉晉升的。”

“也是,長得好看確實成績就好啊。殿試可不就是要看臉。長得不好,連殿試都去不了。”

“小詹翰林一個人在京城,好像和謝家很是熟絡啊。謝家……我記得謝家三房是不是出了個斷袖?”

“哈哈哈哈哈哈原來這樣。”

他不是,他沒有。

詹達想著新婚的妻,想著她甜美的笑容、信任到將他當做天的眼神,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悲憤,哭泣出聲。他自傲了那麽多年,聽說父親當年的事跡,對自己翰林院的生活充滿憧憬。

可一切美好就如陶瓷摔落,碎成無數碎片,根本無法拼接起來。

他當初言辭激烈反駁,惱羞成怒抗議,得到的卻是一句:德行有失。

結果是,回家反省,一段時間不需要再去翰林院。

視線再度轉變,任巡的臉露出來,焦急朝他說著什麽,轉眼又變成了他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任欣穎的臉,額頭磕得通紅,求他替自己父親討個公道。

詹達猛得睜開眼,劇烈喘息起來。

“做噩夢了麽?”旁邊妻子甜糯又迷糊的聲音響起,“我抱著你,不怕不怕的。”

詹達看著房間裏一片漆黑,意識到現在還是晚上。天距離大亮還有些時間。他感受到身上傳來輕微的拍打,伸出手牽住了對方小手,放低聲音,帶著點沙啞:“我沒事。”

妻子稍清醒了一點,拽緊詹達:“嗯。你要不要喝水?”

詹達側身,反過來安撫妻子:“睡吧,我不渴。”

做噩夢總是不吉利。

他閉上眼,不知道自己是否睡著,過了許久,朦朧間感受到天亮,也感受到了一身疲憊。外頭鳥叫聲四起,嘰喳叫喚,懷裏妻子輕微動了動,又朝著他靠得更緊了點。

快要過年了,該是好好過個年的。

詹達睜開眼,順了順自己愛妻的頭發,慢慢起身離開被褥,悉悉索索穿起衣服。京城官員不得隨意出京,外城官員也不得隨意入京。官員有年假,放假十日,是從正月十一開始算起,到正月二十一。十天不夠大部分官員外跑,所以逢年過節,他和父親多是書信往來。

地方官三年到京城述職一回,正好又是科舉年,所以也可以說從他在京城為官日起,每三年便是和家裏見一次面的時候。

年紀輕輕便離家,更多是為了施展自己才華,報效天子,聞名天下。

做了個惡夢,他對來年即將而來的這次見面有喜,亦有憂。

……

順安州。

詹知行穿著一身官服,將頭發打理妥當。

他臉上已有皺紋,唇角處還有很深的法令紋。不過他神情自得,照著鏡子,顯然是心情愉悅狀態。馬上就要過年了,過年後就是科舉考核,考核後就是官員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