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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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命溝冰雪被鮮血侵染,大獲全勝的明軍踏著滿地屍體繼續前行,沿途一路召集來的各處衛所精銳部隊亦加入其中,人數逐漸壯大。

遼東總兵費毅得到前方勝利的訊息後,心念一動便有了盤算,若是此時立即出兵,最後即便勝利,功勞只怕都記在江懷越身上,還不如稍稍遲緩,等他的人馬與女真軍剩余勢力拼個你死我活,這邊再全力出擊,便可將對手一舉消滅,既不算延誤軍情,也可以將戰果據為己有。

當此之時,江懷越所率領的人馬已經先行壓至女真營地前方,與剩下的數萬敵軍形如對峙。女真主將已然得知絕命溝戰果,判斷出倘若連山關大軍再來聯合攻打,自己這一方恐怕勝算不大,故此一聲令下,全線出擊,勢要將江懷越的這支前鋒軍撲滅氣勢,以振軍威。

廝殺再起,血肉橫飛,前鋒軍幾乎可以說是以一敵十,完全憑著勇猛無畏之力與女真軍殊死拼戰。

原本以為可以馬上等到後續援軍,然而女真敵軍的攻勢猛如滔天巨浪,連山關的主力卻還未出現。

江懷越的一身銀甲已經染紅,原本清雋的臉容盡濺鮮血。

一支迅猛流矢射來,他於拼殺中無暇閃躲,箭尖穿透鎧甲縫隙,直刺入後背。

鉆心的疼痛讓他跌落馬背,前方敵軍副將正好望見,急速持刀趕來,寒光閃現,直落咽喉。

他拼死橫刀相格,虎口被震得發麻,然而對方身強力壯,一刀不中又是一刀,招招狠辣要取性命。他咬著牙在亂軍中抵禦追殺,溫熱的鮮血從臉頰流淌而下,頃刻就凝固成痕。

後背處的箭傷嚴重制約了他的行動,步履艱難間,他已竭盡全力抵擋攻殺。

急促的呼吸,淩亂的視線,四周盡是互殺的身影。

本以為憑著將計就計的安排,利用內奸散布假訊息,可以聯合連山關人馬一舉拿下女真全軍,然而最後也許還是功虧一簣,他在這樣的時刻,心裏湧現的卻不是對費毅的痛恨。

寒白刀光再起。

他忽然間想到的,卻是一直銘記在心裏的,那個抱著琵琶坐在高台珠簾之間,纖纖玉手撫過琴弦,撥弄出青山碧水搖曳芳姿的身影。

他不想獨留她在這世間。

哪怕為此背負世人當面奚落與背地嘲笑,他也願意承受。十五年獨行寂寥昏黑的天地,本就已經以堅硬鎧甲冰封了一顆心,卻願意為她無聲卸下防備,與她長留在風清月白間,坐於丹桂樹下,靜看星辰明滅,雲絮輕柔。

可是她,現在是否還在連山關城中,等著他獲勝歸來的訊息?

……

遙遠處,號角聲嗚嗚響起,回旋於浩茫的原野間。

雪塵飛揚,鐵騎馳騁,赤金色旗幟在刺破雲層的陽光下颯然招展。

正在鏖戰的雙方人馬都為之震動。

千軍萬馬奔襲而來,如決堤大浪沖襲無盡。

長刀揮斬,血光橫濺,原本以為已經穩操勝券的女真人受到後方襲擊,一時間局勢突變,風雲再起。

那一支鐵騎大軍訓練有素,在主帥率領下橫沖直撞,沖垮了女真人的兩道防線,直接殺入原本就混戰一片的戰場。

本已陷入危險境地的明軍前驅隊伍重振士氣,與其形成合力全面反攻,在瀕臨崩潰的絕境中,徹底放手一搏,再無回環余地。

*

這一天嚴寒刺骨,連山關城門緊閉,相思心急不安,離開了小院來到戍樓。

她登高遠望,灰白雲間陽光慘淡,照耀了千山層嶺,一片空寂。

可是耳畔卻似乎響徹聲音。

廝殺聲不絕,如一波又一波的洪浪,沖撞著即將崩塌的心門。

秦淮河上清吟彈唱的時候,淡粉樓內描眉梳妝的時候,她從未想到過,某一個驟雨初歇的午後,會在那個寂靜水榭,解衣寬衫,跪在那個冷寂絕情的年輕人面前,請他要了自己的身子。

然而在那難堪的時刻,她也絕對不會想到,此後數年日日夜夜,會為他輾轉反側,憂心欣悅,落淚歡笑。

即便是訣別離去,沉默生活於魏縣一隅之時,她也未曾想到過,在她的人生歷程中,竟然還會義無反顧去往千裏外的冰封遼東,兩軍對戰的修羅地獄。

這一切,只是為了他,為了身穿藏青銀紋曳撒,在滿地積雨間颯颯而過,在月縷風痕水榭中閉目靜憩的,那個人。

哪怕他是眾人明裏暗中都鄙夷的太監。

可是如今他卻身披戰甲,以原本清雋秀逸之姿,在冰雪間拼死殺敵。

他是她心裏的男人,無關於真正的身體。

……

這一天她始終留在戍樓之上,望斷了天雲變幻,野鳥飛投。

茫茫雪原再度被黃昏籠罩,一切寂寥而邈遠。

滿城老幼都在等待大軍的歸來。

夜幕初降時,遠方隱隱約約出現了飛舞的旗幟,黑壓壓的人馬向著連山關緩慢靠近。